赵德发:陈进轩长篇小说《运河湾》序言
更新时间:2017-11-27 | 文章录入:mr | 点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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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运河 煌煌史诗
——陈进轩长篇小说《运河湾》序言
赵德发
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河流分布。它们多数是自然形成,少数为人工开挖。
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工的,都对人类的生存与发展起着重要作用。一条条大河,被人称为“母亲河”,亿万年来滋润着一代一代的生灵;一条条运河,被人称为“命脉”,以舟楫之利给人类带来福祉。
这些河流,还有一种奇妙的功能:造就作家。它们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流着流着,就像河流裹挟着金砂在某个石窝里沉淀一样,有那么一个人,他的心田里沉淀了河流的精华,促使他用文学的方式展现出来,这人就成了作家。
例子不胜枚举。在西方,莱茵河之于歌德,伏尔加河之于托尔斯泰,顿河之于肖洛霍夫,密西西比河之于马克·吐温……;在中国,黄河之于李準,卢青河之于张炜,北方的河之于张承志,额尔古纳河之于迟子建……
运河,是人类改变自然的杰作。它不光改变了自然,也改变了社会。我们不必叙说西方几条运河如何在改变了航路的同时也改变了世界历史,单是考察中国的京杭大运河,它对中国的种种改变,就让我们赞叹不已,感慨万千。
运河的水,没有自然河流那么湍急,那么开阔,因而其沉淀也格外多,格外深厚。这种积淀到了作家诗人心中,就化成种子,经孕育而萌芽,从污泥中拔擢而出,长成一棵棵青莲,开出一朵朵荷花。我们可以从唐诗宋词中听到运河上的动人歌唱,从宋元话本、杂剧中看到运河上的种种情事,从明清通俗小说中嗅到运河边的市井气息,从现当代文学作品中感受运河上的时代风云。李白、张继、皮日休、冯梦龙、兰陵笑笑生、施耐庵、曹雪芹、郁达夫、刘绍棠、徐则臣……受运河滋养过的作家与诗人有许许多多。
二十一世纪,在山东郓城,一位作家捧出了四卷本长篇小说《运河湾》。他叫陈进轩,1951年生人,在发表、出版了三百万字的作品之后,又突然生发强烈的创作冲动,要写一部关于运河湾的大部头作品。“在写下第一个字之前,我就明了这里将是我的灵魂安妥处。”他这样说。为什么能够安妥灵魂?就因为他在运河湾里从小到老,运河在他的心中流淌、沉淀,如果不把这些变成作品,他的灵魂会为之不安。
他还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运河湾》必须由四部组成(我记得,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也是四部)。时间跨度,由清末写到抗战结束。花甲之年,有此等构思,真可谓壮志凌云。他的一些朋友,在为他加油鼓劲的同时,也为他捏一把汗。然而,等到《龙虎戏》《红兜肚》这两部书先后出版,大家就把担心变成惊叹了。
我是在担任山东省“中国梦”征文大赛评委时读到《运河湾》电子稿的。读着读着,“史诗”一词跳出脑际。把160万字读完,我在读书笔记上写下了“宏篇巨制,史诗品格”这八个字。
在过去,许多小说家都把能够写出史诗性作品当作毕生追求的目标,不少人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然而,成功者有之,失败者亦有之。且不说有的人志大才疏、不自量力,即使才华横溢、妙笔生花者,也不一定能够如愿。因为,史诗性作品的完成需要大格局、大胸襟、大境界、大匠功夫,仅凭一点绣花才艺是远远不够的。另外,近年来的文学新思潮,对小说家的这一追求不再鼓励。不少作家对“宏大叙事”嗤之以鼻,偏爱“私人叙事”,一些评论家为他们鼓掌喝彩,于是,史诗性写作不被看好,甚至显得“落伍”。然而,陈进轩凭借自己的毕生积累与修炼出的独到功夫,不在乎外界对于此类作品的打击性言论,一鼓作气完成了《运河湾》。
我认为,《运河湾》是成功的,说它是“史诗品格”,恰如其分。
郓城是宋江的家乡,千年以来,好汉辈出,民风剽悍。至二十世纪,国家迎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此地的运河湾里也有了一波一波的社会动荡。时势造英雄,劫难炼人心,一代一代的运河儿女被时代大潮裹挟,演出了一幕幕历史壮剧。小说从清末写起,到抗战结束而收笔,其间的故事环环相连,扣人心弦。朝代更迭,战争连绵,敌我冲突,家族矛盾,男女恩仇,宗族争斗,人事如麻,血流成河。
小说不只勾勒出宏大的时间轮廓,还保留了大量的历史细节。譬如说,清末兵营生活怎样,陈进轩就描绘得细腻入微,就连那时“派号差”即吃空饷的做法也详细叙述。再如,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新乡村文化建设运动到了河湾县,一县之长竟然回避运动的核心内容,只讲卫生,要求各乡都建澡堂子,男女老少定期洗澡,起码五天一次。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很多。当代著名评论家谢有顺讲:“小说写的是活着的历史。”“小说所保存的那个时代的肉身状态,可以为我们还原出一种日常生活;有了小说,粗疏的历史记述就有了许多有质感、有温度的细节。”陈进轩深谙此道,所以他笔下的运河史有血有肉,活色生香。
巴尔扎克说过:“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陈忠实写《白鹿原》,把这句话抄录在卷首。那么,既然是秘史,秘在何处?我想,主要是解读一个民族的人文心理,因为它决定众多个体的心理习惯与行为方式,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存亡兴衰。《白鹿原》这部史诗性大书,就给读者以“解码”的感觉。那么,具体到一个地域,也是各有秘史的。在陈进轩看来,那是“精神”。他说:“一方地域是应该有精神的,精神就是文化的内在形式,精神就是信仰的动发之源。”因而,他“在运河湾里深深挖掘,尔后是辨年轮、察印痕、掏底蕴,最后还要复原如初。”“复原如初”,就是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还原一方百姓真实的生存状态。这也就是陈进轩创作中奉为圭臬的“本真”。而要实现这种追求,必须要独特而有见地的历史观做支撑,为历史负责,为真相负责,不以教科书为标准。陈进轩有这样的历史观,才让读者在这部卷帙浩繁的大书里,看到了“本真”,读出了“秘史”。
史诗,光有史不行,还要有诗。史诗性长篇小说,其中一定要有诗性。这个诗性,既是内容,也是形式。它难以说清,却又能感受得到。
请看《运河湾》的开头一段:“运河湾里起了风,风把河套里的潮气搅动起来,飘摇着穿过酸枣丛,又到苇芦荡里汇聚了,慢慢地膨胀着,棉絮似的,贴着河套里的茅草叶子滚动。明明是在脚跟前的,伸了手又抓不住,整个河套里都是起伏的了。高高低低的土丘岗子,隐隐现现的杂木林,还有从低矮的房檐上升起的炊烟,村子一下子臃肿了许多,看着不像个村子。”这样的文字,是不是诗意盎然?
就在这样的背景上,人物一个个出场,事件一个个展开。几个主要人物血性十足,敢爱敢恨,历史改变着他们,他们也创造着历史。在历史的航船上,每一个人又因其不同性格,又有不同命运。读罢四卷,撼人肺腑的“命运交响曲”分明响在耳边,挥之不去。
语言是体现诗性的重要因素。几十年的修炼,让陈进轩驾驭文字的功夫非同寻常。像开头那样诗意盎然的文字,在书中比比皆是。毛茸茸,湿漉漉,生动而形象,契合了运河湾的风情。而涉及血与火、生与死的描写,则如岩浆奔突,电闪雷鸣,读时令人心潮激荡。全书读下来,会感觉有一片由诗性语言酿成的海洋,在你面前恣肆雄浑。
我也是写过几部长篇小说的,对“文气”二字深有体会。长篇因其长,能否保持文气是对一个作家心力和体力的双重考验。在一些作者那里,开头往往很气势,但只是“一鼓作气”,一鼓之后,往往会衰、会竭,让作品虎头蛇尾。三、四十万的单卷本作品,尚有这种问题,如果是多卷本,更难让文气一以贯之。而这部超长的《运河湾》,自始至终是文气沛然。这对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作家来说,堪称奇迹。
悠悠运河过郓城,煌煌史诗今日出。我对进轩先生表示热烈祝贺!
是为序。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