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马右各:或许是槌不离光吧——评艾玛《槌不离几》
《鲁班经》里说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桌不离九,也没说槌不离几。”这是艾玛小说《槌不离几》中的一段话。王法官找到老木匠,要做一柄法槌。老木匠手艺精湛,可从未做过法槌,便有了这么一番疑惑。是啊,凳、门、床、桌在木匠心里都有定数,这个“槌”到底该“离几”呢?
小说里没说。这也是《鲁班经》无法定数的事。
在小说中,作家艾玛一直忙着讲故事,讲一个老木匠怎样由年轻变老,又在这一缓慢变化过程中经历过什么的故事。其实,也不是作家艾玛讲故事,是老木匠在讲自己的故事,给同车邻座的“我”听,“我”又把这故事通过作家艾玛的写作转述出来——这事说起来挺绕的,不过讲故事的方式看上去蛮老套的,像古典时期的小说叙事。一个貌似老套、感觉拧巴、稍显啰嗦阻滞的故事,却发生在极具时空速度变化的高铁上,怎么想都有点不搭调地离谱,却又生发得自然。
“我”是个公司职员,出差到洛阳去讨一笔欠款,这款子欠得久了,如果再要不回来,“我”前途堪忧。虽说人在旅途,结果难测,但还是心怀愿景,此行“如果顺利,我会去拜拜洛神,逛逛龙门石窟,吃吃牡丹燕菜”。
列车在平原站停靠,邻座胖女子下车,上来一位“老鹰般威严、矍铄的老人”。车子启动后,老人主动与“我”搭讪,聊天中“我”得知老人乘车外出是为了要一把“槌子”(起初以误为是锤子)。哪有人坐动车去要一把“槌子”的,这一下子吊起“我”的胃口,见“我”胃口大开,老人也毫不吝啬地把他的故事一股脑灌给了“我”。
也是,一个讨债的,碰上一个去要槌子的,无论怎么想,本身就已很故事了。小说写来写去,总也跳不出故事的连环套,就像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回过头来想,如果故事枯涩干巴,写不出缠枝莲纹般的精雅美感,谁还有兴趣看呢?
人的一生,过程大同小异。一生的流程像早被设定,落地长大,脚步不停向前,就看到了人生那个唯一的终点。在那个终点面前,能做到老木匠坦然所说,当然是福气。“如今我七十二,到腊月里满七十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准备好了,等我取回这把槌子,阎王爷招招手,我抬脚就跟他走。”这个“准备好了”,单等“招手”,便“抬脚就跟他走”,可不是一般境界。不过,有些时候人生会因变而止,出现意外,比如小说中老木匠的师傅(因丢了一对黄花梨的“官帽椅”抑郁而终)、小漆匠(虽偷得一对“官帽椅”并由此发家,却最终因贪欲膨胀殒命),还有那些寂灭黯淡在法槌下的生命。
当年,老木匠在师父门下学徒,小漆匠在与师傅同宗的漆匠师傅门下学徒,两人虽不同门,却也有同宗之谊。何况木匠与漆匠,如同匠作行的连理。小漆匠聪明,很看不上当时还年轻的老木匠,觉得他学活慢,笨拙,没有灵气。在匠作行当流传着一句话“木匠怕漆匠”,所以当年的老木匠,虽在年龄上比小漆匠略长(大两个月),却内心怯懦,自愧之余还有点怕他,老木匠的的师傅以“慢工出细活”来安慰徒弟。小漆匠虽聪明,却在关键时刻动了歪心,偷走老木匠的“官帽椅”(师傅酒酣兴起,领着徒弟来到后院马棚,掀开层层遮蔽,向其展示自己收藏的一对“官帽椅”,没想到徒弟嘴不严,把这事告诉了小漆匠,导致后续事件发生),还差点嫁祸于为同宗师兄的老木匠。老木匠的师傅因此抑郁而亡,后来事情虽得澄清,却让人唏嘘不已。小漆匠以不正当手段起家,适逢私运、时运顺达,跃身成为当地有名的商贾名流,经营房地产和高档家私,一时风光无限,富甲一方。
老木匠一直吃手艺饭,虽未富贵,却也过得满足惬意。他的命运转机,来自于王法官。王法官想做一把法槌,便找到他。他与王法官反复商讨交流,最终确定法槌大小尺寸以及图纹样式,但在使用木料上,两人之间出现了分歧。老木匠建议使用花梨木,王法官对木料一无所知,就说他之前买过老木匠做的两柄黄橙橙的如意(柘木所做),便认为那木料挺好。老木匠说,“柘木不难找,但做法槌的话,木头的颜色再深一点,是不是更好?黄橙橙一件东西摆在庭上……”没等老木匠说完,王法官也意识到不妥,便问哪里找得到花梨木。老木匠推荐说,小漆匠那里有,发达的他私下收了很多珍贵木料。不出老木匠所料,王法官很快就带来“一段胳膊粗、尺把长的花梨木来”。
人有阶层之分,木料也有品质差异。有了木料,老木匠不敢懈怠,日夜赶工,精雕细琢,终于打造出一把让王法官称心如意的法槌。这把法槌做完,老木匠便与王法官再无交集,就如他所说他们之间——还“真是一锤子的买卖”。不过,经做这样一把法槌,老木匠之前不咸不淡的生意,却日渐红火起来。他迷上了做槌子,小到儿童玩具,大到寺院法器,不管何等木材,不管尺寸大小,只要是他做出来,搁在店里“没有一把剩下的”,还有人上门求订。讲故事的老木匠很风趣,谈起他做的槌子,还幽默了一把。说这槌子,“人买回去用它捶年糕、捣高粱饼子,捶腿捶肩背,或搁厨房里捶肉、捣鱼丸、打虾滑,也或是,一怒之下用它捶破个人的脑瓜——也不是不可能的。”后来网络发达,他那木匠手艺不咋地的儿子,却颇会经营,一时间在网上把个槌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光赚人的钱,猫、狗宠物的钱也赚。这世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小说中提到一种神兽:獬豸。我查了一下,《现代汉语词典》解释: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用角去顶坏人。獬豸在民间被认为是勇猛、公正的象征,也象征官员廉明正直、执法公正。王法官找老木匠做法槌,专门要求在槌柄一头雕一只獬豸。另外,还要求在槌柄上雕出齿轮麦穗的图案,言之“代表人民”。可见王法官当年做这把法槌,用心之深,他也用这把法槌,断案无数。但最终王法官还是受小木匠牵连,不得不去南方闯荡。
老木匠当年为王法官做法槌,用余料又做一把“拇指大小”的小槌,这把小槌外形样式与大槌无异。怪异的是,老木匠每当在电视上看到又抓一个贪官,竟学着王法官的样子,断起了案。要判死的,他就用槌子在桌子上敲一下,不够判死的,不敲。更为诡异的是,老木匠的判例竟与公判结果一致。唯一失手一次(也因为这一次,让他想创造百例无失的记录成为泡影),就发生在小漆匠身上。他觉得小漆匠罪不该死,可事实是小漆匠死了。
“和谐号”即将到洛阳站,“我”问老木匠,“这小槌子怎么到蓬池去了。”老木匠说是儿子发快递发错了,才害得他出门去讨要一把槌子。车到站了,“我”与老木匠告别,擦身而过之际,老木匠“突然又问我道,木匠怕漆匠,你可知漆匠怕什么?我摇了摇头。大爷道漆匠怕光亮嘛”。由此,联想一下“槌不离几”,是否可这样说“槌不离光”呢。
“我”的洛阳之行,很颓丧,款子分文没要到,也就无脸去消受“拜拜洛神,逛逛龙门石窟,吃吃牡丹燕菜”的美好愿景了。小说结尾写道,“路过横跨洛水的牡丹桥时,我心里好像被洛水洗劫了,那个空啊。不过,也有那么一瞬,槌子忽地涌上心头,那一刻,我恨不得马上找到大爷家的槌子网铺,好好为自己挑一把槌子呢。”是啊,槌不离光吗。有一把这样带光的槌子,前途、命运一类不测之事,或许能得到应许一般的指引。人在很多时候,总在虚妄中幻想一点亮光的虚无照拂。
一直很喜欢艾玛的小说。她的小说叙事简洁沉潜,故事转圜自如,极富蕴含又不乏机锋,尤其重视叙述纹理、节奏脉息的调制把握,读来自然贴恰,仿佛作家是把着阅读脉息来写。如果写作需要一个标识来认定,作家艾玛的小说,显然是一种智慧型的写作。
(来源:思南读书会)
信息编辑: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