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克利:草根诗行与盛世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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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山东省沂南县沂河东岸的一个小村庄,这里属于沂蒙山区的中心位置,南北流向的沂河从县域的平缓地带流过。记得小时候,沂河上有个古渡口,叫杨家道口,有两条大木船,除了每年冬天河面结冰后修一个简易的长长的木桥外,其余时间总是来来回回地摆渡着过往的人。当时的村庄叫大队,船属于大队,坐船不收费,只是在秋收过后,大队里会派出几队人马去周边的乡镇和外县收取一些粮食回来,粮食不设数量,让人家凭心给。再往前数,听老人们说,杨家道口原先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渡口,从沂源、沂水到临沂行船放排的船夫需要在这里歇息,从河西面的蒙阴、平邑、费县等地去寿光或日照推盐贩鱼的车夫们需要过渡口,四乡里赶集上店的人、走亲戚的,都要从这里坐船,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码头,有许多家客店和酒铺、饭庄。杨家道口也曾经是一个繁华之地。
我记事的时候是在生产队,集体耕种,肥料只有土杂肥和氨水,主要种地瓜、玉米、高粱、小麦。因为地瓜的产量最高,就大面积种植,每家每户在秋天能分到不少地瓜,用搓板切成片晒干,就是一年的主粮。至于麦子,一般每口人能分十到几十斤,除了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客人,是舍不得吃的。想吃白面馍馍,那得学些木匠、石匠之类的手艺,串百家门,才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村里经常来錾磨的石匠,家家的石磨每年需要把磨盘錾一回。石匠半天的工夫錾完一盘磨,可是我们得一年到头地天天推磨,将地瓜干磨成面糊,然后烙成黑乎乎的煎饼。推磨需要起早,还在梦乡里,就被大人喊醒起来推磨。和大人一起推磨这项周而复始的劳动,是小伙伴们成长过程中懒得做却又逃脱不掉的必修课。不过,懒人有懒福,在我十几岁时,大队里安上了柴油机带动的磨糊机,一下子把人们从推磨当中解脱了出来。
生产队里喂着好几头耕地用的大牛,每天需要吃草,我们放学后就去河边的沂河林场割草,割满一筐回来,饲养员给过磅、发草票,使用草票就能兑换工分。更多的时候,是去河堤下面挖诸如茵陈、香附、半夏等中草药,晒干了去公社的收购组卖钱。沂河林场里有刺槐、毛白杨、柞树、小燕树、柳树等多个品种,夏天可以去粘知了、拾蘑菇,秋天可以去槐树林里拾豆虫,这些都是美味佳肴。林场里有十几个工人,一到下班,就一个个从伙房里端着盛菜的搪瓷缸子出来,上面放着白面馍馍,每回看见,就馋得我们直流口水。
1981年我高中毕业,毕业时苏村中学先进行初考,筛查学习好的毕业生参加高考,我被筛了下来。那年正赶上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在生产队里参加了最后一次麦收后,土地就分到每家每户。我记得大家都很心盛,地种得格外仔细。夏天过去,秋天耕地种麦子时,市面上有了进口的磷酸二铵化肥,父亲买了一袋,连同两袋碳酸氢铵,撒在了自己的三亩地里。第二年麦收,麦子竟然打了20多袋子,晒干后运回家,装在家里能盛500斤粮食的大缸里,上面踅了高粱秸编的褶子,还是盛不下,又买了一口大水泥缸,踅上褶子,装得满满的。从那以后,全家才吃上了心心念的白面馍馍。
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大家都有了按捺不住的奔小康的想法和对未来的憧憬。农忙之余,特别是年轻人,有人想当文艺青年,有人想学拳脚功夫,有人想学个手艺当饭门。我选择了学木匠,在本村学了一年的粗木匠,又去外村学了两年的细木匠,嫁妆一类的家具基本上都会做。木匠学成后,还没有施展多少才华,赶上村里的苹果园承包,我就和村里人合伙承包了苹果园,在苹果园里度过了11年的时光。
我对文学的痴迷,是从在苹果园干活时开始的。春天里,苹果花开满整座果园,那些粉红色的花朵开成一片花海,引来许多蜜蜂飞来采蜜;夏天里,青涩的果子挂满枝丫,我们给果树除草、疏果、打药、施肥、浇水,盼望着好收成,雨水淋湿了伞状的树冠,一颗颗青苹果像是一尊尊小佛;秋天是采摘的季节,各类品种的苹果被陆续采摘,用蒲包盛着,装进果筐,被商贩贩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然后等到霜雪来临,果树落了叶子,我们又开始修剪果树。我在果园里用麦秸苫子做成的团瓢里开始读普希金的诗,去县城邮局的报亭买《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星星》《诗刊》《诗神》等刊物,去书店买年度中篇、短篇小说获奖作品集,读张炜、赵德发、张承志、梁晓声、路遥、贾平凹,读舒婷、席慕蓉,这些小说和诗歌似乎向我打开了一扇天窗,天下竟有如此美妙的故事情节和如此令人耳目一新的语句。我对文学着迷了,特别是诗歌,那些阶梯般跳跃的分行文字,像高山流水愉悦着心灵。于是,我开始学习写作,幻想有一天,这些文字能够变成铅字,跃然纸上。
我的第一首诗发表在临沂市文化馆主办的《沂河文艺》上,题目是《山乡之春》,那是1987年。第一次将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的那一刻,梦想变成了现实,内心的欢喜在整个身体里流淌,那小小的豆腐块里充盈着硕大的幸福。后来,我又在《鸢都报》《齐鲁晚报》《临沂大众》《沂蒙文艺》《农村大众》《农村青年》等报刊上陆续发表了诗歌。在1990年《农民日报》的全国文学社团征文活动中,我的诗《蓝印花布》获得了优秀奖。
难忘那些诗意相伴的青春时光,每次我把自己写下的诗句工整地抄写在稿纸上,骑自行车去苏村邮局寄出去,然后就是等待,等待着邮递员的绿色邮车,会不会突然送来了一张报纸,上面有自己的一首诗,那首诗是写给家乡的,写给远方的,写给初恋的……无限美好的。汉字高贵的钢琴,通过油墨就能听到自己弹奏的美妙琴音,心中会涌现出万千锦绣,似乎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八百里沂蒙,头顶上的蓝天白云,以及在这块古老土地上扶摇而上的春天的地气,也在为自己的诗句加持。
时光荏苒,1995年,到而立之年的我,为响应县里的号召,发展种植蔬菜大棚,被选送为农业研修生,去日本北海道学习种菜。从一个熟悉的乡村到另一个陌生的相对发达的乡村,除了学习种菜知识以外,离乡的体验、想家的滋味以及异国的风土人情所带来的多味情绪,在距离中所萌发的乡愁和孤独感,使我的生命体验中多了新的经纬线,为我后来的诗歌创作积累了一笔宝贵的财富,令我懂得了运用长焦镜头的作用,在家乡与异域之间任意取景,捕捉诗意。
半年后,从日本研修归来,我开始自己建蔬菜大棚。这时三个孩子都上学了,父母已年迈,我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来干活挣钱养家。农村这一片片塑料薄膜撑起的小天地,足以让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育苗、嫁接、追肥、防治病虫害、采摘,白天干不完的活,夜晚还要干,干累了就随便躺在潮湿的草苫子上睡觉。一晃六七年时间过去了。这个时间段,我完全沉浸在做一个菜农的温柔乡里,种菜又给了我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体验,种植时的期望、采摘时的满足感,几乎将一颗诗心熄灭,夜以继日的劳累更令我连书都顾不上看,做一个农民诗人的梦想被按下了暂停键。
暂且放下小我的叙述,来看看农村和农民生活的变化吧。
2000年前后,农村这块广阔的土地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已经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农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原先令人眼馋的“三转一扭“(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四大件早已过时,取而代之的是摩托车、手扶拖拉机、联合收割机;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电;盖房子由原来的土打墙,变成了青砖红瓦带“前出厦”的庭院,有的村庄更直接划片盖起了二层小楼,正在向现代化的进程加速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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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麦收后,我还是经不住诗和远方的诱惑,放下大棚蔬菜种植,选择了跟着我哥去徐州电厂打工,告别了那种近乎闭塞的单一的种菜模式,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有几十米长臂的混凝土泵车、大型起重机,夜晚运输煤炭的火车一声长鸣,送来了几十车皮的煤炭,也给我带来了成吨的想家的情绪。原来那个在乡时并没有觉得有多好的村庄,在离乡人的心中却是那样的亲切。那段日子,白天干活虽然辛苦,但到了夜晚便闲了下来,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思索,又因“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思乡情绪,催生出我重新写诗的念头。于是,我重新开始了自己的诗歌之旅。
记得在2004年秋天,有一天我突然接到诗刊社编辑蓝野的电话,说我的诗歌《远秋》被《诗刊》留用,要发表在当年第10期上。听到这个消息,我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那一刻觉得整个人像是掉进蜜缸里,那种高兴劲儿不亚于范进中举。更可喜的是,这首《远秋》还被选入漓江出版社出版《2004中国年度诗歌》一书中,后来又被多次转载。被《诗刊》的认可给了我巨大的鼓舞,从那以后,我一有时间就在那台老式的电脑前打字,想象的翅膀天马行空般在五彩缤纷的词汇中穿行,北方一望无际的地平线、星空下遥远的村庄,是一句句跃动的诗行,金黄的麦穗闪烁着灵性的光芒,铮亮的铁轨通向未知的远方。我知道比远方更远的是诗的乌托邦,是终将实现的瑰丽梦想,我要朝着这个方向不停地前进。这段时间,我的写作进入一种涌泉般的状态,许多美好的诗句从心中不断涌出,我陆续写出了《故乡昨夜月光》《去车站听乡音》《望乡草》《感念》等诗,并形成创作的良性循环,这些诗在报刊上发表后,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读者和师友的认可。
2007年10月,我参加了被人们誉为“诗坛殿堂”的青春诗会(第23届)。青春诗会曾经培养了舒婷、阿来、叶延滨等一大批享誉全国的著名诗人,能够参加这样一个顶级诗歌盛会,和全国最优秀的诗人近距离切磋交流,对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农民工来说,是一种向往,是一种荣誉,同时也是一种担当。
2008年8月,诗刊社“诗人档案”栏目推出了我的30多首诗歌,在评论栏目中,有四篇文章对我的诗歌创作作出了充分的肯定。
2009年5月,我获得了诗刊社第七届“华文青年诗人奖”。
2010年3月,我被授予首届“中国十大农民诗人”的称号。这是由中国作协与诗刊社、星星诗刊社联合评选的一个奖项,也是罗江诗歌节的首届中国农民诗人奖。站在领奖台上,我的内心是雀跃的,我欣喜自己的诗歌之路又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同年,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2011年,山东省“泰山文艺奖”评出35部获奖作品,我的诗集《远秋》忝列获奖的5部诗集当中。“泰山文艺奖”是经中共山东省委、省政府批准设立的全省文艺界的综合性文艺大奖。评奖专家对我的作品是这样评价的:“尤克利不仅回望与坚守乡村记忆,努力抒写自己血脉里涌动的乡村情感,不和生养自己的土地有一丝隔膜,他的诗歌也是和自己的性情没有脱节的文字,他写下的诗歌因而同生活中的他一样细腻、真诚。从他的诗里,我们能读到最坦诚的毫不遮掩的爱,读到乡土上四时节令的缓慢交替,读到一个诗人对万事万物深深的悲悯,读到他和乡村都没有随现代生活进程而消退的仁义、善良和隐忍。”这一殊荣,更加坚定了我诗歌创作的信心。
2014年10月31日,我的写作经历被山东卫视农科频道“乡村季风”栏目以专题片的形式播出。
2015年,我被聘为山东省作协第四届签约作家。
2016年8月,我获得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
2016年11月,作为一名生活在农村基层的作家代表,我荣幸地参加了中国文联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作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和来自五湖四海的作家、艺术家们一起,亲自聆听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经历了一次最为深刻的文艺价值观教育,备受鼓舞。
鉴于我在写作上取得的进步,2018年,我被县里评为“改革开放40年感动沂南人物”。我知道这份荣誉来之不易,这是给改革开放40年的时间里对沂南县有贡献的人打分,带动县域经济发展的无疑是各行各业的翘楚,能够将这二十分之一的份额奖励给文艺界,给一个农村诗人,是多么难能可贵。
从开始学习写诗至今,我已在《诗刊》《星星》《飞天》《绿风》《农村青年》《北京文学》《青岛文学》《延安文学》《黄河文学》《中国诗人》《中国诗歌》《诗歌月刊》等60多家刊物发表诗歌2000余首,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名作欣赏》《青年文摘》《意林》《箴言》《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百余首诗歌入选过《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数十种诗歌选本,其中《远秋》被选入中学生课外阅读读本,部分作品还被翻译成外语。出版了《远秋》《春天来信》《尤克利诗选》三部诗集。
在文学上积累的履历,是我的精神财富,它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我在经济方面穷途末路般的窘境。出外打工的这20多年,我的经历虽有欢欣之时,却也充满了艰辛和无奈。在结束了跟着电建公司将近10年的平静打工历程后,我和我哥回到临沂,做了6年多的工程承包,耗费了太多的心血不说,还使我背上了一笔不大不小的三角债务。这笔债务将我困扰,一时间难以自拔,常常感叹自己是一个没有诗圣杜甫的才华,却有着他老人家一生潦草命运的人。多亏后来到了亲戚经营的建筑公司,亲戚对我十分照顾,在经济方面给我吃了定心丸,才让我有了走出泥淖的信心。当然,自己心心念念的诗歌,在我失魂落魄时,每每想到自己还有这点所谓的长处,也会使内心产生片刻的安宁。我相信假以时日,自己还会走出低谷的。
最后,我想跳出个人叙述,再沿着起初的思路记录下自己亲历的社会进步。
我们这一代人是农村改革发展的见证人。从电力村村通,到水泥路村村通,再到自来水村村通,农民的生活条件得到了良好的改善。从小学时馋一盒七色蜡笔、馋好吃的白面馍馍,高中毕业后馋一辆心仪的自行车、馋一块铮明锃亮的手表、馋能够发出奇妙立体声响的录音机,到现在的家家都有小汽车,出门就有柏油路,购物有线上线下的便捷渠道,特别是近些年来优渥的信息化时代,有了笔记本电脑和诸多先进的电子产品,人手一部的手机能够让人随心所欲地在千里之外面对面地视频通话……更有国家层面的神舟飞天、嫦娥奔月,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和高铁网络,高科技的神速发展令人目不暇接。我记得坐在学校的小板凳上听小学老师给我们描述过的未来:“耕地不用牛,掌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老师的话语,已经成为过往的记忆,而当时所憧憬的,百姓对物质需求和社会文明的向往,在改革开放的进程中,无数人的理想被一次次地超越、刷新。作为这一时代的见证者,虽然自己是一个草根百姓,却也内心常怀感激。生逢太平盛世,亲眼目睹了社会的变化,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是我们这代人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来源:传记文学杂志)
信息编辑: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