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 我在无人区写诗
诗人简介
马行,诗人,散文作家,剧作家,大地测量员,生于山东,毕业于南京大学,SGC2107地质勘探队驻队作家,参加第17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7届高研班学员。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石化作协副主席、中国石化作协文学期刊部主任。已出版诗集、散文集、学术随笔等23部。作品获中华宝石文学奖、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中华铁人文学奖、中国工业文学电影剧本奖等。地工业文学、西部无人区文学践行者。
1、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诗歌写作的?最早激发你写诗的灵感是什么?
1989年,那年我刚过19岁。那时,我并不喜欢文学,也不了解诗歌。我的志向是往地理学或物理学那方面走。我的业余爱好是体育,是打排球和长跑,而不是文学和诗。我之所以鬼使神差地写了一首诗,是因为无聊。有一天,我找来了两张方格纸。第一张写了几行,扔掉了。就在第二张方格纸上接着写,写了一个十行左右的小诗,名字叫《流来的世界》。
还好,第二张方格纸没有废掉,假若第二张也写错了,我当时可能就不写了,后来也就不可能走上诗歌创作的道路。
第二天,我把那张方格纸装进信封,贴上一张8分钱邮票,寄给了一家报纸。转身离开邮筒,我就把这事儿忘了。大约两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长条牛皮纸信封,原来是那首小诗发表了。我笑了,我想,我难道真的会写诗。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几元钱的稿费,好像是四元。受此鼓舞,我又写了一些,却不再刊发。有一天,我把诗稿投进邮箱,对自己说,再投这一次,如果不发,就洗手不干了,想不到,那首诗居然发了出来。然后,我就再写,依然是写了很多也投了很多,却依然是一首也不能发。我觉得我写的东西发表不了也正常,自己毕竟不喜欢文学也不了解诗歌。一天,我把一首诗投进邮箱后,就在心中暗暗发誓:这次投稿如果不发表,从此坚决不再写。
当时,我是犹豫的。我甚至希望所投的那首诗不要发表。我担心诗歌如果发表了,我就继续写下去,在诗歌之路上越走越远;而如果不发表,我就可轻轻松松地放下诗歌,再也不必去考虑诗歌方面的事了。
然而,老天仿佛在捉弄我,那首诗居然又发了。(现在想想,如果那首诗不发,现在的我,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名地球测绘专家,也有可能成为武汉测绘学院的一名老师,甚至会留在二炮部队,也有可能走上其他的路,但就是不可能成为诗人、作家。)所以,这第二次发表时,拿到样报,我其实有些失落,我担心自己会在诗歌或文学的道路上越陷越深、越走越远。
现在想想,在我成长路上,总觉得有一位诗歌之神,钓鱼一样,每当我想放弃了就给我一点儿诱饵。
——曾有一件有趣的事。有个朋友问我,假若重新选择,会选择什么职业。我连想都没想,就说是地理学或物理学。朋友再问,如果从事了地理学或物理学之后,业余时间会干什么。我想了想,说绘画或写诗。朋友再问,绘画或写诗,只能选一。我又想了想,告诉他,那就选写诗吧。说到这儿,朋友笑了,我也笑了。或许,与诗歌结缘,是一种不可抗拒、也无法逃离的宿命。
诗歌令我与现实世界的对抗达成了平衡状态。在诗歌中,我复归一位地学工作者或物理学工作者。
当然,我说的诗,并不仅仅是文学意义上的诗。如果一定要说,我心中的诗是什么,那我只能这样说:它是文学的,也不是文学的,它更近似于——光。
2、请选择2—3位对你的诗歌创作最有影响的古今中外诗人或艺术家。
对我的诗歌创作影响较大的是郑板桥以及竹林七贤。很小的时候,我与祖父生活在一起,房间里有不少字画。我时不时盯着那些字画看,看不懂的地方,就问祖父。等到稍大一点儿,开始读小学了,祖父只要周末回家,必定会在县城书店给我买几本小画书。读小学时,我拥有的小画书已有百余本。
再一个对我影响较大的,是我祖父的堂弟,我叫他四爷爷。每年春节,四爷爷和四奶奶回家过年。我有事没事儿,就到四爷爷家去玩。四爷爷时不时讲给我一些典故,还背一些诗文让我听。我是听不懂那些诗文的,但我觉得很好玩。
好像是读小学四年级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写一个长篇科幻。可我写了几行,就不再写了。进了教室,我最喜欢的事儿,是召集小同学们一起扯着嗓子大声地起哄、读课文。声音越大,教室里越乱,感觉越好玩。小学时期,因为可以起哄、捣乱,可以把课堂秩序搞得一团糟,我开始喜欢上了语文课。
然而上了初中高中后,我最不喜欢的课居然成了语文,我不再喜欢读课文。上高中时,老师让同学们互批作文,但老师从来没有让我给同学们批过作文。因为,我的作文几近是全班最差的。而数学,特别是立体几何,我的成绩就比语文好多了,曾得过全县数学竞赛第二名。高中暑假,我在旧书堆中不经意看到一本长篇小说,就拿来读。硬着头皮读了一百多页,再往后,就实在不愿读了。我感觉,我读“伤”了。后来,一听到长篇小说这样的文学字眼,就有了抗拒心。那个长篇小说让我对文学没了好感。如今我知道,那个长篇小说其实很有名,还获过茅盾文学奖,并且作者也是一个很著名的小说作家。现在想想,我不该在高中时就去读那部长篇。如果放到现在去读,那部长篇也许会对我产生积极的影响。
高三毕业时,当我在县图书馆读到了台湾作家三毛的 《夏日烟愁》,我突然发现,有一些文学,原来很可亲,还非常有意思。图书馆是不卖书的,但我读了《夏日烟愁》,就不想放下了。我对管理员说,我想买下这本书。管理员,图书馆从不卖书,不过,这本书可以卖给你。我带着《夏日烟愁》,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来到黄河大坝上。我突然觉得,有一扇文学的大门向我打开了,我感觉阳光特别明亮。
尽管这本《夏日烟愁》,以及另几本三毛作品,我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再打开。但是,它们一直在我的书架上,并且是书架的最好位置。
再后来,对我有影响的作家还有张承志、柳宗元、陈子昂、蒲松龄、罗素、托尔斯泰、海明威、塞缪尔·贝克特等人。
3、请提供你自写作以来的 10首代表作题目,并注明写作年代。
《草原》2000年(写于伊金霍洛旗甘德利草原,修改于乌审旗);
《盛唐时期的绮绸绡缎锦》2001年(写于库尔勒);
《黑夜》2003年(写于南京);
《可可西里之恋》2003年(写于南京);
《你要看到河流》2005(写于山东);
《雅鲁藏布江》2013年(写于格尔木);
《勘探奇遇记》2013(写于阿尔金山);
《在通天河大桥上》2015年(写于柴达木);
《巴里坤向北:孤独之神的家乡》2021年(写于哈密,修改于木垒);
《地球的工号》2022年(写于山东)。
4、你写诗一挥而就,还是反复修改,还是有其他写作方式?
有时一挥而就,有时反复修改。我喜欢坐在能够看到地平线的窗口写。我喜欢在无人区的旷野里写。我喜欢在飞机上写,每当上了飞机,都能写下一首或两首。
5、你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你诗歌写作的关系?
对我来说,生活、职业与诗歌写作是统一的,并无分别。我早期的工作岗位是大地测量员,平均每天徒步三四十公里。后来转行政工,还兼任着企业的作协工作,可我依然保持着勘探队的工作习惯或生活习气。这样说吧,我自工作以来,其实只干了一项工作,那就是地质勘探。我在本质上,是一名地质勘探队员。
因为我是“地质勘探队员”,所以我的生活、职业与诗歌是统一的。对我来说,勘探、大地测量,本就是一首首诗。当我走进勘探区,戈壁、大漠、沼泽、森林、草原、湖海,也成了一首首诗。
有时,我都想让自己的职业距离诗歌远一些,可我做不到。我的工作一直是诗歌的一部分。
1992年,我刚参加工作,我的岗位是勘探大队的团委书记。一位姓马的大队长在办公楼遇到了我。马大队长在勘探系统是无所不能的传奇式大人物。马大队长说,“小马,你的工作还是不错的,平时没事时,不要天天坐在办公室,要多去打打篮球,多去工区转转,工地多有意思。”我说,“这是上班时间啊?”马大队长用他的三门峡话对我说“什么上班下班,在咱们这儿,不讲究这个。”一天,我给马大队长汇报工作,发现他办公室内空空的,徒有四壁。我很纳闷,他的办公室怎么连个公文也看不到。见有人进了屋,他匆忙把一本书放进了抽屉。发现是我后,他又把那本书拿了出来,我一看,原来是一本长篇小说。马大队长笑着说,还是读小说好玩。
非常幸运,我所遇到的主管领导,大多数都是马大队长这样的。这也就让我的职业与诗歌更加无分别。
不过,与勘探相伴的过程,看上去有些散漫,实则需要高度自律,甚至需要不断去探险,甚至是冒险。如今回望走过的路,我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我惊叹自己怎么会忍受那么长久的孤寂,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毅力去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可我也谢天谢地,谢天地与诗歌之神让我一次次冲破阻力,跨越险关。
在旷野待久了,与俗世的距离就远了。30岁时,我来到一个据说是最偏远的石油小镇。可我到了那个小镇,却仿佛进了无比繁华的大都市。我惊奇地发现,小镇上居然有卖青菜的,居然有那么多的大小饭店,居然有好多家云南过桥米线。
在旷野待久了,好多生活常识都会忘记。35岁时,我来到大城市,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了该怎么辨认红绿灯。
我在我的诗歌《罗布泊记》中写道:“这儿没有任何退路/请你不要学我,把整个俗世都弄丢”
但是,我在旷野与无人区也收获了很多。在旷野与无人区,我来到了人类还没有来得及涉足的秘境,看到了太多太多还不为世人所知的地貌、动物、植物,感受到了太多太多不可思议的伟大与神奇。
我与朋友开玩笑,我的通联地址是:地球无人区戈壁省沙漠县沼泽乡梭梭木村001号邮箱。
三十年来,我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勘探重组与改革,目睹了一个个勘探基地的消失,见证了一支支勘探队的解散,这让我倍感恐惧和不安。所以近几年,我一直尝试着建立一支一个人的勘探队。这支勘探队,不隶属于自然资源系统,也不隶属于石油石化系统,它的主管部门是地理学、物理学、宗教以及诗歌。在这支勘探队,我是队长,也是队员。我是测量员、施工员、放线工、钻工、爆炸工、仪器工,也是文书、驾驶员、炊事员、电工、维修工、材料员、会计。在这支勘探队,我不仅依然把罗布泊、阿尔金山、羌塘高原、可可西里等无人区作为勘探区,还想把天空与星辰也作为勘探区。
我要寻找的不再是油气宝藏,而是天地间生生不息的生命之光。
6、你关注诗歌评论文章吗?你写诗歌评点、评论和研究文章吗?
当然关注诗歌评论文章。诗歌评论文章对我的帮助很大。
偶尔,也写诗歌评论和研究文章。
除此之上,散文、话剧、电影剧本、报告文学,甚至小说,我也写了一些。
7、你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诗坛?
诗坛很大,我无法评价。但是,我能看到、感受到诗坛中的一个个局部或个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优秀的,都是令人感到温暖的。
我的诗歌创作,得到了很多老师、朋友的提携与帮助。
如果诗坛是“有人区”,而三十年了,我一直在实践的却是“无人区诗学”。我一直走在无人区诗学实践的路上,所以我的诗歌无关什么学院、民间,甚至无关城市与乡村。我的诗学实践更近似于中国诗坛外的一块戈壁石、一棵梭梭木、一朵骆驼花。
我喜欢并且接受了这个状态。2024年冬,我进入塔克拉玛干腹地探险、寻找水源,翻越了四个小时的大沙山后,我遇到了一棵红柳还有一只小蜜蜂。小蜜蜂停在我的手机上,停在我的手背上,小蜜蜂居然不怕我。我不知道,那只小蜜蜂是不是方圆数百里黄沙中唯一的小蜜蜂,但是那只迟迟不愿飞走的小蜜蜂还是令我湿了眼睛。
我希望,我的诗歌是有人区诗坛外的那只无人区小蜜蜂。
还有一点儿,那就是我对我的无人区诗学的理解。无人区其实有两个类型:一是自有人类以来,不曾有人类涉足的地方;二是曾有人类在上面活动,如今却已荒寂数千年。地球人的文明有多种样式,但每一种样式似乎都走进了它的局限性之中。如何才能突破,从哪儿突破,靠什么才能突破……这是一个很虚无的问题,却又是一个很迫切的问题……靠现代科技,靠现代物理,靠欧美文明,靠战争与政治……似乎都不能解决。而无人区,有没有可能成为承载人类追问与反思的一个仅存的地理与物理时空?正因此,在无人区——勘探队——寻找与探险——生存——前行——这个长长的链条上,我看到了无所不在的诗歌,像伟大灿烂的星空一样的诗歌,又像骆驼花一样渺小的诗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无人区,我珍视一首首诗歌那星星点点且微不足道的光亮。
8、请写出你认为最重要的三个诗歌写作要素。
第一个是实践,第二个是实践,第三个还是实践。不要纸上谈兵,行动就是一切。我的诗学原则是,走不到的地方我不写,不是我亲身体验的“诗”我不写,道听途说的“诗”我不写。这也决定了我一直在追求的无人区语言风格:简洁,开阔,粗砺,朴素,最好还能够像无人区的戈壁石一样带着语言的包浆。
2023年,为了创作一本主题诗集,我先后来到帕米尔高原、天山腹地、塔克拉玛干南沙漠、昆仑山北麓、塔克拉玛干北沙漠等地,汽车行程近万公里,深入井站、班组实地走访了200多位一线工人。同时,这个主题诗集,还融合了我的勘探无人区行走经验,并折叠了当下的塔里木油气勘探现场。
我的多本诗集,都是集纪实性、地理性、档案性、工业性、物理性、数学性、文学性于一体。诗歌中所涉及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大都是真实的。
我并非反对虚构,而是我不需要虚构。
(来源:诗探索)
信息编辑: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