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大海风(选读2)
(接上文)
次日清晨,邢昭衍背着装了几本书和零碎物品的包袱来到小港。这个港口是德国人四年前建起来的,因为太小,他们接着又在北面建大港。现在大港还没完全建成,所以小港既停轮船,也停风船,十分拥挤。
时值隆冬,小港内水气蒙蒙。轮船烟筒高竖,风船樯桅如林。邢昭衍看到了“来昌顺”三个大字,撒腿跑过去,一上船就闻到了浓浓的香味儿。他问:“这么香!装了什么货?”纪老大嘴上叼着烟袋,用脚踩一下覆了白霜的舱盖笑道:“哄大闺女小媳妇开心的玩意儿!”小周一边整理篷帆一边说:“大闺女,不洗脸,因为没有玫瑰碱。小媳妇,不洗头,因为没有桂花油!”邢昭衍明白了,“来昌顺”从南方贩来大米,再从青岛装了化妆品回去。这几年,在马蹄所、海暾城,有钱人家的妇女都开始用香皂洗脸,把其中的一种叫玫瑰碱;梳头则用香水,有一种叫桂花油,因为有桂花的香味儿。小周说的两句顺口溜,他去年回马蹄所过年,在街上听小孩喊过。
他问纪老大:“这船装的都是玫瑰碱?”纪老大说:“还有洋火。”“日本货?”“当然是日本货。你看,昨天又来了一火轮。”邢昭衍循他下巴所指,看到对面码头上停泊着一艘轮船,上面挂着膏药旗,甲板上有高高的木箱垛,每个箱子上都印着“日本国三光火柴东顺太监制”字样。他知道,东顺太是烟台的火柴经销商户,在日本大阪设庄,专营日本火柴。这个牌子的火柴,礼贤书院也用。卫大人曾经在划火点灯时感叹,这么大的一个山东半岛,怎么就没有一家中国人开办的火柴厂呢?
“来昌顺”驶出小港时,邢昭衍抬头向东北方向望去,发现礼贤书院的门楼正在大鲍岛的山坡上高高挺立,似在为他送行。这个大鲍岛,是德国人划出的华人居住区,卫大人却在这里建书院,足以看出他对中国人的热忱。在书院的两年半时光,读书、娱乐的一幕一幕,此时都重现在邢昭衍的心中,像门楼上映照的晨曦一样闪着光亮。尤其是昨天下午在监督家中的见闻,更让他心潮涌动。他伸手摸摸衣兜里的诗稿《致歌女婴宁》,那四行诗立即在他脑际闪过。昨天晚上,他已将诗背得滚瓜烂熟。
纪老大在船帮上磕磕烟袋,进了他住的八义舱。邢昭衍几次随“来昌顺”来往于青岛与海暾之间,知道纪老大有这习惯:船行海上,他在八义舱里坐着抽烟,不时起身出去看看天气与海况,必要时发出指令。二老大一手掌舵,一手指着后舱说:“少东家,你到我铺上睡一觉吧。今天顺风顺水,你睡上一觉就到家了。”邢昭衍点点头去了。他知道,从青岛小港到海暾为六十八海里,如果顺风,他家这种四桅风船用八九个小时便到,可谓朝发夕至。
后舱里有一个单人铺,一个大通铺。邢昭衍在单人铺上躺下,想盖二老大的被子,发现被头满是黑垢,腥臭难闻,遂将它拨弄到一边,裹紧身上的棉袍躺下。他侧身打开包袱,翻阅昨天下午在书院图书馆借到的几本书,从中选了一本《海国闻见录》捧读。这本书,他听书院的地理老师介绍过,是二百多年前一个叫陈伦炯的福建人写的。陈伦炯年轻时随父出洋多年,后来担任皇宫宿卫,曾随康熙帝狩猎关外。他当过多处水师将领,雍正八年担任台湾镇总兵时将他的见闻写成此书。书中内容虽然与地理老师讲的有些不同,画的“四海总图”也不准确,而且没画上南北美洲,但有些记录让人长见识,如过去漂洋过海用什么方法,去“东洋”“南洋”各国距离分别是多少“更”。还有些记载很有趣,譬如说,“东洋记”里讲,日本人为何叫倭奴;“小西洋记”里讲,“惹鹿惹也”国的女人姿色美而毛发红,气味臭。邢昭衍想,那些女人为何气味臭呢?难道她们也下海打鱼,住这样的船舱?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舱口忽然露出一个宽宽的下巴,是小周来喊他吃饭。见邢昭衍在笑,小周问他笑什么,他晃晃手里的书本,“外国女人很俊,但是很臭。”小周说:“不对,我在青岛逛街的时候闻过外国女人,香得很,人家是用了玫瑰碱桂花油的!”邢昭衍放下书向他一指:“你就知道玫瑰碱桂花油!”说罢起身,将胳膊架到舱门上一跃而出。
船上的饭是轮流吃的,伙舱里已经坐下了老大、二老大和管买卖的袁掌柜。邢昭衍下到舱里,伙夫给每个人盛一碗菜,放到大家围坐的小方桌上。菜是咸白鳓鱼、粉条熬萝卜丝,纪老大指着菜碗对邢昭衍说:“少东家将就着吃点,晚上到家会有一大桌好菜等着你。”邢昭衍说:“这菜挺好,我在家的时候每到冬天经常吃。”说罢从伙夫手上接过一个煎饼,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船左摇右晃。这是常有的情景,大家都没在意。后来桌子猛然一歪,纪老大的碗一下子滑了下去,菜泼了一地。他脸色大变,起身从舱口伸头看看,接着大声发令:“消篷!”
几个人相跟着出舱。邢昭衍一出来,只觉得狂风扑面,冰冷的空气仿佛带刺,刺得眼珠子生疼。他急忙蹲下身,牢牢扳住船帮。船上一片忙乱,伙计们拽动各个桅杆上的“走二子”滑轮消篷。邢昭衍知道,如果不马上把篷帆降下来,强大的风力会把船给带翻。
四篷全落,船速变慢,随波逐流。过了一会儿海浪变大,船头时而高高扬起,时而跌入浪谷。但邢昭衍并不害怕,他相信纪老大。纪老大是土生土长的马蹄所人,十七岁就上船,在恒盛商号的五桅大船上干了二十年,从小伙计干到二老大。六年前邢昭衍的父亲请人造出这条新船,让“恒盛”的方老板给他推荐老大,方老板就让老纪过来了。老纪为人忠厚,性格沉稳,六年来带着“来昌顺”走南闯北,从没出过事儿。
风越来越猛,刮得天昏海暗。纪老大又发令:下太平篮子。在后梢的几个人立即将大铁锚抬起,放进一个竹篾编制的太平篮子推入水中。这样,铁锚在海底不会被礁石挂住,又能拖拽大船以放慢速度。然而浪越来越凶,大船一俯一仰,大摇大晃。邢昭衍抬头看见,四根桅杆时而指向东边,时而指向西边,晃动幅度很大。主桅顶端的顺风旗来回划过半个天空,在风中“啪啪”大响。往右晃时,他扳住的船沿几乎就要进水。小周和几个船工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来回晃动的桅杆,惊叫道:哎哟这樯子!哎哟这樯子!邢昭衍想,如果“樯子”晃得更狠,这船就会翻沉。此时,恐惧感像恶浪一样冲击着他的心房,他想,我才十八岁,可不能就这么完了!
纪老大带着歉意对邢昭衍说:“少东家,叫你受惊了。我光知道今天会刮大风,没想到刮得这么猛!”他抬头看看桅杆,扭头向伙舱大喊:“拿太平斧来!”伙夫立即将一把大斧头递了出来。纪老大接到手中扑向主桅,挥斧猛砍。邢昭衍明白,纪老大是要把桅杆砍倒,让船的重心降低。船上最重要的构件就是桅杆,当初他父亲请人排这船时,花大钱从南方买来四根福建杉木,做了桅杆。但是今天遇到险情,只好动用太平斧砍倒了。每条船上都有一把太平斧,不到危险时刻不会用它。邢昭衍将目光死死盯向纪老大,看他能否赶快砍倒。只见纪老大前砍两下,后砍两下,将两边都砍出一个小小的三角空缺时,力气明显减弱。邢昭衍将双手放到嘴上哈热,蹲身过去伸手道:“老大,把斧头给我!”纪老大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过了斧头。邢昭衍起身,一手扶桅杆一手砍,前砍后砍,让缺口迅速增大。纪老大又把斧头要去,后面多砍,前面少砍。只听桅杆“咔咔”作响,顺船倒下,砸得船尾猛地一沉,船头高高撅起。好在船尾浮起时,摇晃明显减轻。纪老大抹一把脸上的海水,向邢昭衍竖起了大拇指:“少东家,你是条好汉!”
风还很大,“来昌顺”随着海流颠簸前行。一个个浪头打上来,舱面上出现冰碴,湿滑难行。纪老大紧紧搂住前桅,瞅着右前方眉头紧锁。邢昭衍也向那边看去,一眼看到了朝牌山。朝牌山在马蹄所西南十里,山顶高竖,像旧时大臣上朝时拿的笏板。如果是正常航行,船到这里应该调整方向了,可是在这样的大风天里只能被动漂航。
纪老大再向前方观察了一会儿,咬牙瞪眼,脸色铁青。他突然挥拳捶打一下怀中桅杆,命令小周去八义舱把洋油桶拿出来。小周飞身下舱,将一个绿漆斑驳的洋铁煤油桶递出来。纪老大递给邢昭衍:“你先拿着。”邢昭衍接到手中,觉得分量很轻,看样子是空的。那边小周又递出一个,纪老大用斧头砍断一段篷缆,穿过桶上的提梁,将它们结结实实绑在一起,并把两个桶盖全都拧紧。邢昭衍寻思,老大这是造了个救生筏呢,用得着吗?没想到,纪老大将救生筏上多出来的一段缆绳系了个死扣,让他抓住。邢昭衍抬手阻拦,“怎么把这东西给我?你们有没有?”纪老大抬脚跺了一下舱板,“有,这船就是俺们的浮子!”
纪老大向前面看一眼,突然大喊:“快给大将军二将军磕头!”说罢带头跪下。众人脸色大变,纷纷效仿。二老大一边磕头一边喊:“大将军,二将军!行行好,甭挡道——”
邢昭衍早就听爹讲过“大将军”“二将军”,说它们藏在马蹄所东南九里,只在潮水低、风浪大的时候出现。邢昭衍这时似乎看见,前面的海浪下,两个庞大怪物正虎视眈眈等待着“来昌顺”。他浑身发抖,连带得洋油桶碰在船帮上“当当”作响。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信息编辑: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