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斌:为了最美的萱草花 ——读张炜短篇小说《夺园记》
这一次,张炜写了一只变成美女的猫。他写过不少关于猫的故事,像《千里寻芳邻》中的狸猫球球,《爱的川流不息》中的布偶猫融融,《橘颂》中的大橘猫橘颂,都是小说的重要角色,只是这些角色即便会说话,最多也是拟人化的童话形象,这些猫还是猫,“它们”还是动物性的“它”,并没有变成其他物种,更没有做出超乎常猫的灵异之举。《夺园记》中的猫却是例外,这里的猫儿不但有其古老的家族,有其祖传的府邸,而且可以变化为人,甚至比人还要雅致、高贵。小说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漂亮猫儿——“她”不仅拥有一个可爱的名字——“杏兰”,而且变成了美妙俊煞的“人儿”,只身来到“人的世界”,夺回了自家祖居的庄园。
“夺园记”——其实是一个劣势族类的“复乐园”。杏兰自幼生活在莽林丛中,当属来去自由的野猫,若按小说描述,却像最为常见的中华田园猫。那种黄白交织的斑纹,黑耳尖和圆脸,正是橘猫的显著特征。小说一再强调其家世的古老,血统的纯正,或许就是为了彰显一种源远流长的“族性”——这个族群携带了正统高古的族裔基因,却敌不过好战的“野狸子”,以至于痛失河东祖宅,退避河西一隅,成为形影相吊的流亡者。杏兰的两个叔叔,三个哥哥,还有姑姑,都逝于战乱,母亲和父亲也相继辞世。这个家族“后代已无男丁”,杏兰身为“淑女”,却要充当“整个家族唯一的传人”,“寄托了整个家族的厚望”,她命里注定必要重振家声。一只身单力薄的猫,如何担此重任?只能以其小成其大,以柔弱克刚强。这才上演了“夺园记”的变天大戏。
如果忽略杏兰的动物属性,她的“夺园记”完全就是一个典型的弱女报怨的故事。《三国志》《后汉书》记载的东汉女子赵娥,就是在“三弟早死,门户泯绝”的情况下,盘桓较力十多年,终于得报父仇。见于《新唐书》和唐传奇的谢小娥,则是女扮男装,到仇家做佣人,赢得信任后伺机翻盘,夺回自家财货。《阅微草堂笔记》也写过一位施展美人计的“机深”女子,她委身仇人,将其蛊惑得五迷三道,直至使其家破人亡。还有民国时期的施剑翘,也是一位“誓报父仇不顾身”的奇女子。法国作家梅里美的中篇小说《高龙巴》,同样写了一位和施剑翘相似的复仇女郎。她们都和杏兰一样,是蓄志报复的典范,也让我们看到所谓“被塑造的”“第二性”本就拥有的硬核灵魂。 从赵娥到施剑翘,从谢小娥到杏兰,“弱女复仇”可谓不乏其例。她们背负家仇,隐忍而发,为了以弱胜强,往往剑走偏锋。尽管难逃罪恶的渊薮,却赖于“原心定罪”得到某种程度的宽赦,甚至成为入载史册的“烈女”“豪杰”。这种个体的复仇显然奏效,可让绝无胜算的孤勇者找回应有的尊严。杏兰孤身潜入“人的世界”,无疑也是为了光耀门楣,那六枚橡实做成的“族徽”,便是重启新生的象征。由此似乎凸显了一种弱者的正义:既然昏暴的“纸人儿老爷”和“野狸子”构成了强大的共谋,既然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为所欲为,弱小的猫咪怎么不可以放下古老的信条,以孤绝奋勇的手段对抗宿敌?生来高贵的猫儿,死也是要皈向“最美的萱草花”的,可像杏兰这样使了“诈”失了“节”,就算夺回了园子,清算了罪恶,也难成为无可挑剔的完美复仇者,反而让她陷于“不肖子孙”的自我审问。 其实,在张炜小说中,杏兰式难题由来已久。《古船》中的隋含章、《丑行或浪漫》中的刘蜜腊,她们施出的反击,并非这一难题的最佳答案,却映出了卑微而惨烈的真相。《夺园记》留下的疑问,仍旧藏在杏兰迷蒙的泪眼中。 张炜写过《怀念黑潭中的黑鱼》《狐狸和酒》那种取法民间传说的作品,那里的动物精怪常以超自然的“法术”作弄或报复人类,人和妖总有一条无形的鸿沟。《夺园记》则是取法志怪,写的是“猫人”(或曰妖猫)传奇,尽管杏兰腰部以下仍旧保留猫的真身,但是她的自我意识显然与人无异,她的“法术”仅限于变成圆脸姑娘的模样,其余所有行为都未脱离一介凡人的基本限定。因此“夺园记”的根本还是人性的较量:“纸人老爷”因为想要成仙死于非命,杏兰却因成了“人儿”夺回了满园绚烂。为了最美的萱草花,活过,爱过,骄傲过,就已足够。 (来源:万松浦杂志公众号)
信息编辑: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