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新作看台>小说

东紫:热烈欢迎

时间 : 2025-02-06 14:28:53
【字体:
浏览次数:

以往的清晨,秦三婶起床后双手从额头向后拢拢头发再干搓几把脸,就去和鸡食。一瓢麦麸,半瓢青菜末,三分之一瓢玉米面,四分之一瓢豆腐渣,用滚开的水边冲边搅拌,很快,分层的金银翠沙四色就充分地混合,金含翠,翠缀银,金银配,沙嵌金,热气腾腾清香芬芳的半玫红塑料桶。秦三婶把它们搅拌到抓则成团,张则松散,才满意地表扬自己:这饭,人也吃得呢。秦三婶这样说着,脑子里就显出六十年前吃谷糠红薯根树皮的日子,她用铁勺子哐哐地敲敲塑料桶,把粘在筒壁的渣末敲打下来,说:天底下,所有的嘴都是社会管着,社会好了,鸡都能吃人食儿。

秦三婶的鸡在离家五十米外的前排房子里,那是儿子旭日的旧宅。旭日十二年前在村东头新建了四面有屋,院子带玻璃罩的新房,旧宅就空闲下来,秦三婶在里面种菜养鸡。鸡舍是原来的猪圈,半棚半敞,圈棚搭了二层,一些轻快的农具如木锨木杈等放在上面,靠外沿用碾压过的麦秸铺了鸡窝,是鸡的卧室,也是它们生蛋的产房。秦三婶每次拾蛋都会夸蛋的干净和漂亮,当然也会夸鸡的能干。夸着夸着,就担心鸡会骄傲,边整理鸡窝边提醒它们:这光滑软和的窝,席梦思也不换,知足吧你们。下层放笨重的农具:两个地耙一张犁,摘了轱辘的地排车。近几年村里有人买了耕种和收割的机器,进行出租,老式农具好几年都不用了,但秦三婶舍不得扔它们,它们忠诚地陪伴了她和秦三叔四五十年,哪里有疤哪有麻,哪根钉长哪根短,她都了然于心。车把犁把的光滑,是秦三叔日复一日用手磨出来的。秦三婶每每看见它们的光泽就鼻子眼里泛酸,会瞅着它们嘟囔给心里的人听:你是没享着福啊,没看见那机器一哼哼,人站地头上光看就能把地种了,把粮食收了。旧物件都倚墙而立,成了鸡歇息打盹和守望时的马扎和岗哨。尤其是清晨,它们起得比秦三婶更早,纷纷站在耙钉或地排车和犁的高处,翘首等待秦三婶的到来。

从童年时,秦三婶就是个喜欢被夸赞和欢迎的人,因此她勇于挑战,甘于吃苦耐劳。十三岁时就挣和青壮男劳力同等的工分,惹得一村的妇女不满又不得不服气。在她青年时,所有的大型基础建设工地上,她都是广播里被反复表扬的人,号召向她学习,惹得人们又敬又愤又怜。年轻的她从不听别人善意的劝告,她瞪着清澈光亮的大眼反问:为什么要留力气?力气不怕使,它攒不住,今天的力气用尽了睡一夜就又冒出来。她的力气也有睡一夜冒不足的情况,在饥荒年间的夜晚,她经常被腿肚子抽筋痛醒,被胃里的酸水辣得喉头发紧,但白日里她依然坚持在独轮车后横放上一个藤条篓子,并让泥巴高出篓沿,漫过车梁,三篓成一体。别人推的是两篓,她推的则是一座小山。别人叹她傻,她却欢喜被瞩目,尤其是开大会时,在热烈的掌声和震耳欲聋的革命进行曲中,她作为劳模走上高台,胸口别着海碗大的红花,她觉得那就是她心的模样。

秦三婶虽然不懂地球引力,但她知道每个人都有条隐形的尾巴被看不见的手拽着。她七十岁后常感叹青春时的能量,说:那时,如果尾巴没被拽着,感觉能窜上天。上不了天的姑娘,只能在日常里过活,结婚生子,让劳作日复一日地在她的肉身上抽丝剥茧,最后成个无法蜕变的老蛹,蜷缩在比她更衰败老旧的房子和家具中。八十岁之前,也就是秦三婶耳未聋时,这种感觉还不明显,那时她走在田野或街道上,遇见的人大都热情地招呼她,慨叹她的好身板。她总笑说:筋骨就像铁器,太阳和干不完的活就是磨刀石,常磨才不锈。她偶尔去别人家串门,人家脸上的惊喜,嘴里的欢迎词:哎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屋里坐,我给您倒好茶……让秦三婶觉得额头贴红花。最常有的是人们专门跑到她家里,跟她诉家长里短,倾倒人生的困苦委屈,听她的宽慰和评判甚至得到对付生活的好法子,当人们展颜笑目离去,她的心早已舒展得如天似海。她越老越琢磨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能帮别人解心里的疙瘩,远超过了青春时戴大红花。她每提起戴大红花的往事,就禁不住用愧疚的口吻对听者说:那不是傻么,不但累瘫了自己,还映衬得别人思想落后。

一切都随着秦三婶的耳聋发生了变化。别人的话语再也不能像或缓或急的溪水流进她的耳朵,它们成了一群又一群嗡嗡叫的苍蝇,在滑出诉说的嘴巴时也被随之相伴的气流吹得乱飞,偶有一词半句被她的耳朵捉住,却也变了形,张三成了脏煞,李四成了你死,但八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她没有人会对她和颜悦色地说你死,她只能问:谁死?问得人摇头叹息,哭笑不得又遗憾万分地明白了她再也不能帮解人生的疙瘩,像听不见问题的老师,肚子里再多的答案也无法和问题匹配。她们郁郁寡欢地走了,如水从她的身边退去,也如水带走了她的精气神。她明显地萎靡,送人到大门口,久久地遥看远去的背影,责骂自己:怎么就突然坏了零件呢,坏哪里不好,偏坏耳朵,听不见就说不清,哎,让人家白跑一趟。

时间一久,秦三婶遥看背影的机会也没了,她田里劳作的力气和动力也衰了,她的世界塑料纸遇火似的在萎缩。把田转给别人后,只剩旭日旧宅里的三小畦菜,十二只鸡。偶尔的扩大就是旭日隔三岔五地回来看看她是否安好,扯着喉咙跟吵架似的回答她的询问。再偶尔的偶尔,她那在外地工作的女儿们回家看她,一年两次。闷倦极了,秦三婶也会骑着她的小电动三轮车出去转转,但外面的世界已被滤掉了声响,默片一样在她患了老年白内障的眼里流转,一切都不再清晰,仿佛浸泡在浑水里,不再是往昔的模样。年轻时,哪棵麦穗先开了花哪片菜叶上有了虫卵,眼光一扫,就看个真切。秦三婶在衰老中明白了老的意味,那就是曾热烈地爱着的恨着的习惯着的一切,都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她像山凹里的老树,在恒久的春夏秋冬的轮转里独自枯萎,那吹四季的风,不管是让人世间生发的,还是让万物开枝散叶绽花结果的,都于她无效了。她只有枯萎这一个方向。能一如既往甚至越来越接近的是秦三叔,他离开她的十年,她已养成了习惯,去他坟上清理野草,给他讲讲家里的事村里的事,也讲她的鸡她的菜她的零部件老化的痛苦。她和他共同生活了48年,清楚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会忧虑的问题。她替他问,然后准确地给他回答。

每天早晨提着鸡食走路,是对秦三婶身体状态的一个检验,好的时候能一气走到底,疲倦的时候就要倒手停歇。无论何种情况,秦三婶都会跟年轻时的自己说:你看看,人怎么说无能就无能了呢,能推座山的现在鸡食都提得斜里歪踹。但路途的停歇和自我抱怨都无法减损母鸡们对秦三婶的热烈欢迎,它们隔着墙就听清了秦三婶的动静,已激动兴奋得脖子乱颤,咯咯欢蹦。待秦三婶打开鸡舍的门,它们张开翅膀飞扑到她身边,把她团团围住。那翅膀的扇动,伸缩抖颤的脖子,在沙土里兴奋地踩出纷乱个字的脚爪,都如石子入湖,激荡出她的愉悦,她欢欣地说:是不是一大早就等着我,盼着我,知道我会给你们做好吃的!别急别急,我先把你们的饭碗拾掇拾掇。她说着,把两个食盆清理干净,再把金银翠沙四色的食物舀进去。第一勺就引得它们你争我抢,秦三婶干脆把食盆拿起,放到地耙的横梁上,用肚子顶住,舀鸡食进去。有性急的已飞起落在耙齿上去啄,秦三婶嗔怪道:能得你哦,怎么就你光想占先,看在你生蛋个头大的分上,今天就不批评你了。秦三婶把食盆放到地上,眨眼间盆子就消失不见,成了两大朵花瓣匀称色彩斑斓的大丽花,花心处抖抖颤颤,生机盎然。

秦三婶扶着犁耙,笑眯眯地看鸡吃早餐,脑子里闪过一幕幕早年间的画面。每当她把饭菜端上桌,她的四个孩子也是个个伸了小脑袋直着胳膊抢食,多少次为了一点肉脂渣或一小片粉皮四双筷子抖抖颤颤,甚至噼里啪啦,抢到的心满意足,抢不到的委屈号啕。她在他们的背后,疼惜地看,一遍遍在心里说:明天一定想办法让孩子们吃饱吃好。她有时也会感恩地朝同为观看者的秦三叔抿嘴笑,因为饭菜里飘着的油花,正是他深夜赤腿泡在冰水里偷淘河沙挣得的一毛钱买来的。等四个小脑袋从餐桌边离去,她把飘在剩菜汤上面的小油花用筷子赶着,像赶一群微型的鸭子进秦三叔的碗里。每当她去赶集,或回了趟娘家,她的孩子们会一直等在门口,远远地就舞动着胳膊朝她奔跑,待翻出点稀罕东西,不管是一把花生还是几颗野果,都让他们激动得欢呼,争抢。那时的她,是孩子们的英雄,无所不能的赐予者。四个孩子的欢呼,犹如能飘动飞扬的红花,牵拽着她去努力挺直辛苦不堪的脊梁。

压水井,要用引水,出水管的下方是个黑色的塑料盆,常年飘着石榴红的塑料水瓢,秦三婶每次压出水后,都把陈水洒进菜地里,把清洌洌的新水给她的鸡喝,然后把鸡粪扫出来拌进土里给她的菜吃。春夏天有油菜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丝瓜,秋天有萝卜白菜香菜菠菜。当菜种发芽,崭新的绿从地里钻出,秦三婶总是按捺不住地欢迎它们:你们都怪能耐呢,齐刷刷地出来了,只给你们喂了点水就都旺旺地长起来了呀。它们在秦三婶和鸡睡觉的时候偷偷地长,每个次日清晨都能让三婶发现变化,像小小的风吹在她的心里,清爽爽地舒坦。

喂完鸡,整理完菜地,秦三婶最喜欢坐在堂屋门口歇息,满眼的生机,绿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或花或果,苍蝇蜜蜂蝴蝶更是忙个不停,这时的秦三婶就能把孤独和零部件老化的失落和无奈放下,痴痴地看她最熟悉的一切,看了八十多年依然没有厌倦的一切。有土有水就有活头儿,撒个种就能出苗,就能开花结果。

真能啊!有时,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夸的是谁。泥土?种子?水?还是日头?她仰头看天,看云,看日,看很多她坚信存在的只因她肉眼凡身不得见的各路神仙,思来想去意识到老天爷官最大,就把赞颂最终定在他身上:要是没有老天爷,给人个地球住着,给土给水,给庄稼蔬菜瓜果的种子,人再能也只得喝西北风。她脑子里麇集着神秘的动静,蜜蜂的?苍蝇的?蝉鸣的?鸟叫的?还是果蔬长个子的?开花的?鸡唱歌的?使劲拉蛋的?她并不做努力分辨,它们都在,恰恰是最让她欢喜的。

只要有这些能让人世间热烈的动静在,人就安稳。秦三婶静静地坐着,目光转到爬墙的丝瓜藤上,让她起身的并不是丝瓜那活泼泼的明黄花朵,也不是像穿了绿条绒外套的丝瓜,而是她仰头伸胳膊刚好能够到的塑料瓶,那是她挑了棵粗壮的藤蔓剪断后,插进塑料瓶取丝瓜水的。是个偏方,能用来治疗咳嗽。去年五一,小女婿新冠肺炎出院后咳了个把月还不利索,她每天电话问,心里闷着股无能为力的挂牵。某天傍晚买馒头时听了个偏方,回到家她就去跟丝瓜讲话,让它努努力,帮帮人的忙,使劲滴些汁液出来。丝瓜像是听懂了她的恳求,竟然一夜滴了满瓶,她每天早晨收集了倒进带扭盖的白塑料桶里,集了半桶让旭日快递过去。待小女婿打来电话感谢,说丝瓜水止咳果真管用。秦三婶顿觉身上突然长了力气,兴兴头头地发动了小电动三轮,去街上转,见了人就相告:把断头处一弯,插进干净的瓶子……放冰箱里,需要的时候热一热喝进去,很管用呢。有个早已知晓的,靠近她的耳朵大声说:还可以用它抹脸,美容效果杠杠的,比高级化妆品抹出来的皮还细泛。她得了新的知识,也有了给闺女们打电话的因由。

闺女们竟然很欢喜地相信了她,并让她采集了放冰箱里,等回家的时候拿了抹脸。这是个意外。不知从何年何月起,秦三婶发现她的话在孩子们跟前失了效,她的牵挂,担心,叮嘱,都只换回相同的话: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后来她慢慢地明白,她们不需要她的人生经验了。她们只报喜不报忧。但她的心还是牵挂着,她的梦预示着,她的左眼皮也跳动着给她发警报。心里忐忑不安的时候,她就把电话挨个打过去,把手机紧紧地挨着耳朵眼,努力听孩子们的声音,听声音里的情绪,猜测他们是否安好。有时她憋不住把担忧说出来,却换来一套从未听过的也无法完全理解的说辞:担心忧虑都是负能量,会量子纠缠,担心忧虑的事就真的会发生。吓得她只能闷闷地牵挂,做了噩梦时对着太阳念叨:日头日头你最灵,今晚这梦你来评,做好了是个宝,做不好化无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叨完了,她就度日如年地等着天黑。天黑了,一天就结束了。新的夜里会有新的梦,梦里会有新的内容。

八十五年的人生经验,让秦三婶坚信大疫不过三,命大的都能熬过去。她和她的鸡竟然都幸运了一回。忐忑的日子结束,在上海工作的孙子小泽带着女友悦悦荣归家乡,已康复了的女儿们也相约回来庆贺。小泽从同学家里借了烧烤炉支在院子里,羊肉在炭火上冒疼痛的液汁,每滴滴落,都惹得炭火欢跃蹦高。被灰尘和油污敷满身的壁挂空调摇晃着下嘴唇喷吐冰冷泛白的气。小泽光着被爱情和居家办公养出的胖膀子,脖子上搭着毛巾,咳嗽着往羊肉串上撒孜然辣椒面,空气里的香由单一至多重,像群飞的小蛾钻进秦三婶的鼻孔。她怕凉,在院子里靠墙坐着静静地看,默默地闻,悄悄地想:如果她的牙还在,而非现在这一嘴中看不中用的假牙,如果她的胃还健壮,她肯定也会像孩子们一样大口大口地嚼,咕咚咕咚地咽。她用欢欣的口吻说告诫的话:趁年轻使劲吃,趁年景好有得吃,使劲吃。她的声音被欢声笑语簇拥,裹挟,混杂,就像别人的话语在她耳朵里的漂浮和模糊。

如果幸福是混沌一体的美好,此时就是秦三婶幸福的顶峰,毕竟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小泽能找上老婆。把秦三婶的幸福推上峰之尖尖的,是悦悦送给她的一串烤豆腐。她看着悦悦窈窕的身影,不由得红了眼睛,在心里对秦三叔说:顶尖的福你没享受到呢。当悦悦再送一块烤馒头片的时候,她的老心脏做出了重大的决定:把她攒了一年的六百元,全拿出来给悦悦当见面礼。

羊肉的香膻味还没从盘碗上褪尽,孩子们就忙活着回城。秦三婶把丝瓜水和鸡蛋塞进小泽的车,又被他厌弃地把丝瓜水扔回她的电动三轮车筐:不带不带呢,丝瓜水要是能治咳嗽,医院和药店不得都倒闭啊!秦三婶看向悦悦:好孩子,你带着,能美容呢。悦悦笑着摆手摇头。小泽的眉毛揪起来,大声说:哎呀,奶奶你就别闲操心了,人家用兰蔻!

汽车的尾气和尘土一起升腾,雾影纱一样把秦三婶和奔向城市的人再次隔离开,她遥望着,喃喃自语:蓝扣白扣,什么扣也没有土里长的扣好,纯天然。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用了个很时髦的词,不由得笑颜如菊,又联想到另一个时髦词:纯手工。说着,看向自己的一双手,陈年旧笼布一样的老皮,分布着大小不等的斑,像煎饼上的霉,她禁不住做了擦煎饼的动作,可那些生命的斑痕是擦不掉抠不去的。她每个指关节的纹路暂时关闭着,一到冬季就会裂开血口,有的抹上棍棍儿油再烤烤火,就能扒住,有的则需要伤湿止痛膏帮忙,指甲里是泥土和菜汁的累积,黑乎乎的。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从来没认真端详过自己的手,它们仅仅是她干活的纯天然工具。她眼前浮现出悦悦那如同新剥了皮的小嫩葱的手指,她对自己的一双老手说:你们跟着我八十五年了还没舒坦地享受过呢。她走到旭日老宅门口,想起今日竟然忙得忘了喂鸡。

鸡们比以往更猛烈地欢迎她,有的都飞跳着撞向薄木板钉成的门,秦三婶愧疚地说:马上,马上,咱们也来吃顿现成饭,叫……秦三婶边去开堂屋门边琢磨那些电话里听来的新词,当她用瓢挖了麦子走向鸡棚时,终于想起来,她对热烈欢迎她的母鸡们说:吃个现成餐,哦,叫快餐,快餐。母鸡们登时变成两大朵风中摇曳的大丽花。秦三婶笑看了好一会儿,看见有母鸡抬头,脖子上的嗉囊鼓起,才把鸡舍门拴好,临出院门又扭头看了看半空里接丝瓜水的塑料瓶,说:你尽管滴你的,城里人不信你,我信。

秦三婶回到家,空调还在喷吐白雾,她到处找遥控器,寻了半日才寻见,待双手拇指叠压着开关,使劲按下,停了空调,几个喷嚏就紧跟着窜出来,整个人似乎要被内里奔突的劲儿撑散了架。秦三婶嘟囔说:好家伙,打几个喷嚏比干半天活还累人。她找了脸盆,倒了热水进去,坐在马扎上吸哈吸哈地伸手去烫,搓,打肥皂,再烫,再搓。擦干,凑到眼前看,伸远了看,似乎是白了一些,但肯定是软乎了。她把丝瓜水倒在手上,反复揉搓,说:咱也来擦擦纯天然的扣,一般人享受不到呢……哎,还真就细泛点了。秦三婶和她的一双老手相视而笑。

这天深夜,秦三婶身上的疼痛是从手指开始的,每个骨节都在疼,特别疼,疼醒了。她迷迷糊糊地在心里跟她的手说:受惯了罪,享不得福啊,刚白天泡了泡,抹了丝瓜水,让你俩享受享受,怎么就造起反来了。紧接着,秦三婶就意识到造反的可不止她的手,她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嗓子也疼得不敢咽唾沫。想爬起身喝水,却被骤然而至的眩晕打翻。熬至次日早晨,浑身已疼散了架,嘴唇和眼皮都干涩而粘滞,她努力地抬手扒它们。她不知是感冒变厉害了,还是她变脆弱了。秦三婶坚持不去医院,她不承认她已经老到被个感冒就能打败的程度。旭日猜测她是阳了。她不相信:病毒怎么还能跑来?不是都解封了吗?旭日想起小泽的咳嗽,但没有说出嘴,只态度强硬地把秦三婶背到三轮车里拉去卫生院。

乡卫生院的病房里挤满了床更挤满了人。排队,拍片,挂针。每个人都虚弱得连看别人一眼的精力都没有,只默默地伸着胳膊,让一瓶又一瓶的药水滴进身体。十天后,大夫瞅着秦三婶新的肺部CT片,说了句很失落又很诗意的话:两侧都飘云朵啦,赶紧转去省城吧。高烧不退呼吸不畅的秦三婶,抵制医生的建议。她放心不下她的鸡。她用微弱的力气嘱咐旭日去给她的鸡喂食:人一顿不吃都饿得慌,你两三天没去喂了吧?旭日不耐烦地说:喂喂喂,天天除了喂鸡没别的事了!秦三婶不敢顶嘴,也没力气顶,只低缓地说:我怎么没看见你和鸡食啊?旭日吼道:我每天光陪你抢床位看病都忙不过来,还和鸡食!我喂的麦子!秦三婶迷瞪瞪地看见她的鸡在热烈地欢迎旭日,兴高采烈地吃快餐。她嘴角带笑昏晕过去。(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杂志)


信息编辑:刘青

Produced By 大汉网络 大汉版通发布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