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
爱琴海日落
——读《尤利西斯》(节选)
张炜
第一章 都柏林
1
从碉楼出走的人如果是我
一点都不幸运,简直倒霉极了
躲开酗酒的父亲独自游荡
上午八点,浅浅的都柏林湾
如一汪眼波清澈蔚蓝,瞥向半空
一群鸽子掠过,下面是同居者
窥测的石孔和断断续续的喘息
街巷初醒,微风送来哈欠
一团碎屑在拐角驻留片刻
旋转,聚拢,孤寂,消散
瞬间了无痕迹,宛若蚁群轻烟
咽下一腔苦思寻寻觅觅
怨恨狂躁和无法吐露的愤懑
都吞进胃肠,在心底发酵
2
一群自以为是的傻子驻足围观
一个悍勇的冒险者,一个衰人
以丛林作掩护,且战且退
想象和尝试多种自残的方法
用十八小时走完一条史诗长路
王子与险境,妖冶女人,毒果
禁欲和反抗,装入纸袋的飓风
所有巫术搅拌后加入罂粟甜汁
忍受非人的对应性疾病发作
一个困厄的英雄就此诞生,迎接
一个心生怜悯的看客,庆幸者
侧耳倾听苍茫的渊薮发出哀号
在茂长的水草深处,怪石累叠
呻吟消失得无影无踪,苦恼
缠住阴晦不明的上半场
3
转场的灯一丝丝熄灭,碉楼
在俯视的清冽中渐渐冷凝
一点点消弭,水沫渗进砂粒
内部并不安生,叽叽喳喳
一夜梦境紊乱不堪,等待衔接
早餐变得索然无味百无聊赖
舌根的苦涩赖在洞口不走
整整一个白天都糟蹋了,只有
生殖腺体十分强劲地工作
燃料充足的机车吭吭哧哧
爬向弯曲老旧的铁轨,铁与铁
残酷的挤压和摩擦还能持续多久
靠声音去判断去忧伤去哀愁
度过憋闷和喜乐参半的日子
4
圆圆的小眼镜自负而又自恋
盯住枯燥艰涩的阴性故事
像撒盐一样添几缕阳光,照亮
一碗缺滋少味的汤,湿冷的气候
需要柔善的女性点燃书店壁炉
在小圆桌上冲出浓香的咖啡
暖意和噜噜声逐走不肯离开的
按常规运行的烦琐和怨愤
不得不依赖顽韧和坚持,吃苦
耐劳的身心,奔波于银行和讲坛
文明的拐杖撞击参差的街石
挽住一个命中注定的痴心伙伴
5
让最无争议的伟大雅歌入梦
开始一场短暂而又沉闷的旅程
去终生仰望却又不得进入的殿堂
窃取几块虚拟的基石,装入背囊
沉重压迫下的呼呼喘息让路人
侧目,熟视无睹或正中下怀
未来有多少人从这里借去一杯
浇灌心中的块垒,意淫者真多
这是芸芸众生修筑的永恒
这是屈辱中赚取的倔强和聪明
幻想一把自由而又狂妄的权杖
从我开始,从方寸之地出发
擂响无坚不摧的阴郁的战鼓
6
英雄在路上,经历狂涛与崇岭
七弦琴翻云覆雨搬动刀兵
战舰落帆,泊入黄昏的港湾
一场跋涉最终拐进爱尔兰街巷
化为一片片一节节琐屑的文明
钱币在汗手中传递,通奸的乐趣
由古莎草和羽笔记下,心领神会
设法原谅那个不能停顿的床笫
让最后的高潮作为终结之章
让焦渴的激越化作部落的构想
有毒的迷幻之果一旦吞下
英勇的桨手兄弟就变成了猪
7
那座海上宫阙的庄严和不朽
对应的野心缩微成不足挂齿的
离开极地稍远一些的中欧
它在两河文明一侧,古老小城
有不错的奶酪和茶,凄冷的雨
同样有名,炉火和厚呢绒很重要
幸福总是在对比中使人动容
那个不贞的妻子扮演的角色
从古到今大致如此,却也不可
混为一谈,此刻藏在阴影里
低吟浅唱,抹一点荧光口红
8
用最通俗的方法写下晦涩,用
直接的骗术套取规则和谋略
一百年后将有不招自来的证人
一些害怕贫困的失势者趋之若鹜
为一个沦落之人戴上桂冠
听,手杖声由远而近,再次消逝
这家伙视力差到不能再差
他看到的东西可真多,窝里横
张力的奥秘需要在时空中显现
用反复佐证驱逐虚妄的谣传
指认一条道走到黑的那位勇者
只可惜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需要心狠手辣,口含苦食
9
弑父者启程时天色迷蒙,黎明
还在山后,猿声啼不住的两岸
一片浑茫,尚未升起李白的炊烟
这边厢的异趣和口音吓坏了
等待回程的西部后裔,他们
骄傲地端起抵御风寒的威士忌
与五十三度的透明液体对饮
听过长长的古歌和现代变体
身着长衫的古人赞颂迷你裙
长老帽子高耸,钟声沉重
寒湿的街区飞过一大群白鸽
10
一些心照不宣者结为松散的联盟
人人怀揣一个不言自明的约定
罕有其匹的冒险者以生命抵押
走入杳渺无望的漫漫险途
与巨涌搏斗,醉生梦死,海神
发出无情诅咒,遭遇独眼巨人
从此失去归期,滞留在毫无光荣可言的
昏暗不贞的俗腻之地,庸碌的睡床
堆满破碎的杂物,直至最后
呈与收纳一切垃圾的巍峨学院,那里
门楣镶嵌徽章,代代操练密语
使用二十四个时区的三十六种语言
张炜 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 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新作《我的原野盛宴》《河湾》《去老万玉家》反响强烈。
乔伊斯的同时代人
赵月斌
20世纪70年代,年轻的张炜发表了平生第一件作品——诗歌《访司号员》。尽管此诗鲜为人知,但从题目也可想见当时的少年意气。大概从那时起,张炜便开始了诗的旅途。虽然后来他的创作以小说为主,写出了巨量的虚构作品,但是诗歌却像护身符一样无可替代,成为隐现在数千万文字中的珞珞之石。张炜不仅追求一种诗性的写作,而且陆续出版了多部诗集和长诗,让我们看到他不仅是功业卓著的小说家,更是以诗为志业的诗人。他在“成为诗人”的棘径上走向了遥远和阔大,也在自我放逐的途中收获了灿灿诗篇。
张炜热爱旷野丛林,其诗亦复自在俨然,高古而旷达。他精于短制,且工于长诗,像《皈依之路》,直到《不践约书》《铁与绸》,便是拥有十几个章节的大型长诗。最近,随着第二十三部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的问世,张炜又写出了一千二百多行的长诗《爱琴海日落》。他像一位心事浩茫的隐身画师,召唤了无数来自第四维的梦幻泡影,绘出了一幅打破时空的重彩长卷:从神话时代、轴心时代到数字时代,从圣人的故乡、东方半岛到爱琴海、伦敦、都柏林、北美,从莎士比亚书店、爱尔兰的面包店到沧州的草料场,从西方的盲诗人到东方的小诗人,从《尤利西斯》到那首不朽的古谣,从奥德修斯到利奥波德·布卢姆,从五斗米先生到荒原先生,从詹姆斯·乔伊斯到张炜……这是一首包罗了英雄与大盗,衰人与看客,弑父者与申冤者,山海巨妖与占星家,希腊浪子与中国云烟,鹅毛笔与鸡眼刀,以及酗酒、通奸和无头案,骗术、意淫和狂欢的冒犯之诗。
《爱琴海日落》衍生于那部令人生畏的浩瀚“天书”,显然也有一个看不见的门槛,想要入其堂奥,肯定不会像应付流行读物那样简单。如果不了解相关背景,不具备相应的文学素养,即便能够顽强地通读全诗,恐怕也只能浅尝辄止,大体明白诗人是在借人家的酒杯浇自家之块垒,至于诗的整体意蕴及其几乎无一字无来处的用典、互文,大概也只能对面不识随它去了。这样说来当然不是为了“劝退”部分读者,所谓诗无达诂,对于《爱琴海日落》当然可以有千万种不同的读法,每个人都可以读出自己的“堂奥”,毕竟,如此庞然大物一经诞生就已不可规约,即便作者本人也要放弃它的“最终解释权”,作为读者大可不必带着顽固的考据癖去挖掘所有枝节的微言大义。但是鉴于这部长诗确乎基调晦匿,头绪纷杂,提前做一点押题的功课大抵不算多余。所以我们不妨充当一个几无胜算的冒险者,试着能否触发爱琴海里的热核反应。
《爱琴海日落》源自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或者干脆就是一部诗体的读书札记。所以,解读此诗的关键就是《尤利西斯》,如果读过《尤利西斯》或是了解它的基本内容,至少可以扫除《爱琴海日落》的大半障碍。比如,《爱琴海日落》的三个章节(“都柏林”“口讼”“回家”)即对应《尤利西斯》的三部分(乔伊斯初稿的小标题分别为“忒勒马科斯”“尤利西斯的漂泊”“回家”),诗中所说“从碉楼出走的人”就是《尤利西斯》第一部分的主要人物斯蒂芬,他所租住的“碉楼”便是位于都柏林湾海滩上的一座废弃的炮楼“马泰娄”。《爱琴海日落》所说“用十八小时走完一条史诗长路”,也就是《尤利西斯》所写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十八个小时斯蒂芬、布卢姆、莫莉等人在都柏林的日常生活。乔伊斯之所以宣称他写的是以色列和爱尔兰两个民族的史诗,正是因为他从平庸的市井小民身上看到了一种不自量力的英雄主义,他用反讽的方式以毒攻毒,在绝望的荒原上找到了回家的方向。张炜看到了乔依斯苦心孤诣的无畏和无力感,也看穿了《尤利西斯》所暴露的“现代主义的陈词滥调”。因此,《爱琴海日落》不止在形式上是对《尤利西斯》的一种戏仿性的背刺,更深的用意则是借此审视所谓现代主义神话自身不可调和的种种悖论。
再者,因为《尤利西斯》的结构、内容乃至人物设置都与荷马史诗密切照应,所以解读《爱琴海日落》当然也无法绕开《奥德赛》。《尤利西斯》把斯蒂芬寻找精神之父比作荷马史诗中的忒勒马科斯寻父,以布卢姆在都柏林一天的游荡呼应奥德修斯在海上的十年漂泊,以莫莉的不贞对应佩涅罗佩的忠贞不渝。张炜则把《奥德赛》的经典情节分解到了《爱琴海日落》的诗行中,从奥德修斯遭海神波塞冬诅咒,到最后回家清理门户,其间独眼巨人、风神(“装入纸袋的飓风”)、女巫喀耳刻(“英勇的桨手兄弟就变成了猪”)、女妖塞壬等神话人物皆曾登场露面,和《尤利西斯》中的凡夫俗子共同构成了一个人神杂糅的诡谲世界。联想到张炜青少年时期曾有过多次流浪的经历,他对《奥德赛》和《尤利西斯》的漂泊故事当会感同身受,那个孤身冒险的漂泊者未尝不是诗人的一种自我投射。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爱琴海日落》不仅和《尤利西斯》《奥德赛》两部虚构文本形成了显明的互文关系,而且借助这两部作品展开了穿越时空的多重对话。从创世纪的神话时代到全球化时代,从古典主义(乔叟、莎士比亚)到现代主义(乔伊斯、艾略特、庞德)再到后现代主义(“垮掉的一代”凯鲁亚克),从东方圣人(孔子)吟唱的负手之歌到西窜的诗人(布罗茨基)宣扬的极端的个人主义,从北美的荒唐诉讼到骚篓子的欺世大言,从《诗经》、《楚辞》、李白、杜甫、陶渊明到“东方的小诗人”,从戴上桂冠的“沦落之人”到奉上祭坛、背负冤情的“我”和“我们”,《爱琴海日落》神游于古今中外,以开阔的眼光和共时性的多声部表达,构建了一部恢宏繁复的人类文明忧思录。借由极端古怪的“爱尔兰人”,最后的信使终于擂响了最后的铁皮鼓,不仅击碎了“文明的伪饰和全部邪恶”,而且以其“绝望之歌唱”触发了浊浪排空的轰鸣。
《尤利西斯》于1918年开始在美国先期连载。这个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反抗常规的文学怪胎,尚未出版就因“有伤风化”获罪受罚,成为无法面世的禁书,直到1922年才在英国初版印行了一千册。乔伊斯像是有意与读者为敌,他在七百多页英文文本中还夹杂使用了拉丁文、法文、希伯来文等三十多种语言,还在烦冗琐碎的叙述中植入了无数的机关典故,甚至还以几十页不分段不加标点的方式玩出了“意识流”的新花样。这种“嘲弄读者的勾当”果然饱受诟病,心理学家荣格当年就曾倍受煎熬,却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件技巧性的艺术作品,它一方面是一个地狱般的可怕怪胎,另一方面却又光彩照人。”《尤利西斯》的反叛姿态及其创造的“反向性艺术”正是以一种“创造性的摧毁”拥有了超越时代的价值。虽然统领全书的主调是彻底无望的虚无,但是“乔伊斯作品的一切否定,一切冷血,一切怪诞与可怕,一切陈腐与荒唐,都是值得称颂的积极价值”(荣格《〈尤利西斯〉:一个独白》)。理查德·艾尔曼则在1959年出版的《乔伊斯传》开头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仍然在学习做乔伊斯的同时代人。”现在早就时过境迁,对读者和作者而言,《尤利西斯》都已是一部“过时”的作品,却不知谁还能鼓足勇气去做乔伊斯的同时代人?谁还能耐下心来咀嚼这部难以下咽的百年老书?
幸好,张炜用浑厚雄伟的长诗《爱琴海日落》回应了“单调乏味”的《尤利西斯》。尽管张炜也是不嫌繁难地大量铺排、用典、思辨,在诗里藏下了无数等待破解的迷津,但是那种周流不息的悍勇之气却足以和天地万物精神往来,足以支撑犯险者“翻过苦难的大山”,赢得“他的黎明”。诗里一再出现的“悍勇的冒险者”“困厄的英雄”“失意的郁郁而终者”“朴素的保守主义者”“活在四维空间的异人”等非主流的平凡英雄,或许正如尤利西斯之于乔伊斯,如同乔伊斯之于张炜,这些乔伊斯的同时代人,或许正是敢与整个“反世界”殊死对抗的“现代之王”。可以确定的是,哪怕元叙事风光不再,仍旧有人接续《尤利西斯》,而且还有大海用波浪写下落日的悼词。
赵月斌 批评家、作家,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发表文学批评和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沉疴》《张炜论》《迎向诗意的逆光》《暧昧的证词》《雨天的九个错误》等文学和学术著作多部。曾荣获泰山文艺奖、刘勰文艺评论奖等多种奖项,入选山东省“齐鲁文化英才”。
信息编辑: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