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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幸:赵法官的家事

时间 : 2024-07-05 15:2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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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1号离婚案件,女方在抖音上大搞直播,说二审维持原判,不让离婚,导致孩子在奶奶手里,根本无法行使探视权!评论区一水地控诉法院判决不公,男方都失踪了,明明感情破裂,为什么维持原判?”

为什么?为什么——童安中院的法官赵朴鲁出名了。

他病了,轰然倒下,不是循序渐进的。有案件,有舆情,但最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被至亲一举告到了区法院的家事审判庭。一个审理家事的法官,自己却搞得众叛亲离。

在外人看来,他判决果断,办案多,质效好。他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站在法庭中间,他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孰是孰非,他把这归结于天分,天分就是能让人拥有拆解复杂事物的能力。他还在酒后开玩笑说,他就是獬豸转世。但事儿是一件件来的,征兆也是有先后顺序的。对于赵朴鲁来说,坏运气的征兆显得微不足道。比如,助理小马刚通过员额考试,跟他一样,也成了法官。不,人家是研究生考进来的,起点高,相当于他开人力三轮车哼哼哧哧往前拖,人家燃油动力一加速就超车了——上来就定了个三级,比他还高一级。原先小马给他草拟裁判文书,听他呼来喝去,帮他开一些棘手庭,办一些信访隐案。现在呢,人家成了比他高半格的同事、合议庭的组成人员,判决书还得人家签“同意”、“不同意”。

他的书记员小白、小金都响应国家号召生孩子去了,一个生二胎,一个生三胎,根本没错开,生生不息。全民庭的人口增长率都来自他这里。家事审判庭里的同事开玩笑,说老赵是“催生剂”。不好听,着实不好听,当然,“避孕剂”也不好听,这个名号让老周得了。老周也是家事审判庭的,但他专审离婚案件,一天平均办仨案,不加班是干不完的。让人奇怪的是,童安市一个小小地级市,放眼看去皆是琴瑟和鸣,从哪儿钻出来这么多不睦的婚姻?而且,也就奇了怪了,离婚也好,单身也好,仿佛都具备极强的传染力。老周这边,不管是助理、书记员,还是特邀调解员、公证处帮忙的,绝大多数保持单身,都说是因为在法庭上看婚姻的丑恶嘴脸看得太多,看得太透,明白了婚姻的光怪陆离,也知道感情会坐吃山空,遂对人类繁衍失去兴趣,相当于打了针强力避孕剂。

其次——赵朴鲁害怕这个其次,他前妻邹蔓莉讲话最喜欢“首先其次最后”、“首先其次第三第四”,逻辑清晰得令人发指。婚姻存续期间,这算是个优点,因为条理性是推而广之的,家里搞得井井有条,随时都能当样板房迎来送往。可到了两人协议离婚,矛盾双方相互转化了,财产条目都由老婆邹蔓莉起草:首先,赵朴鲁跟邹蔓莉协议离婚;其次,家里八岁的男孩童童和一套住房(附带储藏室和车位)、二十万存款均归女方所有。这么一个“其次”,把赵朴鲁搞得一下回到解放前,还是赤贫的贫农。所以,赵朴鲁对“其次”恨得有理有据有节。而这次的“其次”,其实就是这场离婚,邹蔓莉算是扒了他的皮,说扒皮都是轻的,其程度已经扒到了他的骨头。现在,赵朴鲁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但赵朴鲁没话说,事儿出在他身上,跟女方无关。按道理,他若想要留下财产或抚养权,不是没可能,但他不想。干吗呢?女人十月怀胎生了孩子,还真当人家是自动售货机,谁投币是谁的吗?

倒霉的事儿属塔罗牌的,一个接着一个来——哲学一点儿来看,说不定还是互为因果的。比方说,半个月前,一桩离婚财产纠纷案,男方出轨,女方在庭上情绪激动,痛斥男方。法槌都快砸断了也制止不住,属于违反法庭纪律。稍后主持调解,本来都冷静下来了,女方突然又利爪一伸,抓挖男方的脸,两个人就像两片磁铁,迅速黏连,干戈大动。赵朴鲁叫来法警,像扒开还新鲜的海蚌似的,艰难地分开二人。一看,女的倒没什么,男的满脸是血。

女方尖叫道:“我留了一个月指甲,就为今天!”

整个庭审控制不住了,都笑了。

赵朴鲁想起了前妻,狠狠训了女方一通。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一般来讲,民事案件都是有胜诉方、败诉方的,说一碗水端平,但你是在社会的枝枝杈杈上走钢丝,这碗水——它不好端平。经验多了,案前翻翻卷宗,看看证据情况和诉讼请求,大体已经有了结果。所以,法庭上,赵朴鲁往往会打断胜诉方,并对败诉方语气和缓、态度慈祥。那些不知情的当事人还以为法官偏私,实际上,赵朴鲁是反偏私、逆偏私的,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端平了——虽然判你输,但好歹让你气顺一些。可这次赵朴鲁大意了,他正焦头烂额,没顾上看上诉人的单位,上诉人单位是童安小学。看到童安小学,他可能还不一定紧张,但紧跟着,后面还写着:数学老师、0401班班主任。这可坏了,出判决时才知道,晚了。

童童就是童安小学0401班的。

童童小声小气地说:“班主任最近心情不太好。”

赵朴鲁回斥道:“你爸我心情也不太好!”说完狠话,又觉得亏欠了,毕竟见孩子面少,感情容易透支,赶紧补上一句,“爸爸一会儿带你去吃麦当劳好吗?”

童童说:“切,就你那点儿工资。”

赵朴鲁呆愣一下,仿佛邹蔓莉从儿子身上回光返照。也对,他身上循环着她的DNA呢。只能怪自己了吧!谁叫自己没要抚养权,归根结底,谁叫自己忙,一年到头给别人做“嫁衣”,亏了自己家,确切地说,是给别人收回“嫁衣”。照他老娘的说法,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他天天拿着手术刀剖解婚姻和家事尸首,手上沾满了男男女女的血泪,夜里做梦都是月老拿着断成一片残红的嫁衣找他算账。

月老说:“你别太勤快了!”

他说:“你以为我想,我恨不得基层治理大格局,矛盾纠纷调解化,都别上我这儿来。再言之,我自己的姻缘线不也剪断了。”

是的,蹚过婚姻这条污水河,谁都得成落汤鸡。你就算是家事法官,也不能幸免,常在河边走,你怎么能确保不湿鞋呢?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此外,那个1611号离婚案件,他比任何人都谨慎——谨慎得甚至超过了当事人。他当然考虑到两人的婚姻已经板上钉钉地走入坟墓、盖棺论定了,但他又不得不比当事人多考虑一步:男方下落不明。他跑了多趟外地的公安和民政,发现男方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在服刑,刑期三年,已经服满两年。而这对夫妻的孩子,从小一直跟着奶奶,孩子跟奶奶的感情深于跟袖手旁观的母亲。婆媳不和已久,一旦判决离婚,女方会得到抚养权,但她既无力抚养,又会拒绝孩子奶奶的探视。如果案件拖上一年,男方出狱了,到时候再判离婚,说不定孩子就能如其所愿地跟着奶奶。当然,他是一厢情愿地如此考虑,如此裁判。现在,站在舆论风口浪尖的是他的肉身,百口莫辩,万箭穿心。



让他心梗的还有“老仇家”老邹。老邹是法院的常客,但他不是当事人,不是律师,也不是法律工作者。律师和法律工作者区别不大,都学了法律,过了资格审查,主要区别是因为一个考试:司法考试。毕竟是天下第一考嘛,前者过了,后者没有,但起码都有法学底子。可老邹两者都不是,还要端这碗饭,就想了歪办法——公民代理。公民代理的意思是,当事人可以委托近亲属、工作人员,或者由所在地社区、单位推荐的公民来代理诉讼。有没有资格,过不过考试,都没有关系,为的是弥补律师代理资源配给的不足,在保障诉讼权利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但老邹完全是为了挣别人的“急钱”。他在法院门口给人递名片,让当事人村里给他出个证明,就到法庭上给人代理,完全是糊弄当事人,还让其巴巴给他数钱、感恩戴德。

赵朴鲁老早就发现了,他审一个劳动争议案时,多个上诉人由不同村委出具的推荐函,都指向同一个公民代理。一问才知道,这公民代理是收费的,根本就不是他们村的。在庭上,赵朴鲁就不同意了,要把老邹撵走。老邹倒是爽快,二话不说起身就出去了。赵朴鲁在内网即时通信上广而告之:此人为黑代理。

结果,过了几天,老邹又来了,满脸笑嘻嘻的。更可怕的是,他进化速度极快,已经不走村委会推荐这条路了,他成立了个公司,跟要打官司的当事人签订劳动合同,得,成了“工作人员”了。证件和材料齐整,你还真不好说什么。

赵朴鲁十分厌恶他,打骨子里就看不起他。有本事,把心眼拿来进修学习,考出资格证,别在这儿挣黑心钱啊。不,他不想下那个力,不想钻研书本,只想钻法律漏洞。这就是法律的蠹虫,当事人腰包里的蠹虫!你还奈何他不得。赵朴鲁讨厌他还有一层原因,这个老邹,打得赢官司就打,打不赢就闹,闹不赢就去市政府上访。“一套三连”的动作下来,把当事人连皮带肉盘剥一圈,连带着还让法官多了信访要处理。信访得无理又无据!

其次——看看,又到了这个赵朴鲁最怕的“其次”了。这一次的“其次”也是最膈应的。这老邹跟他认识,最初还是前妻邹蔓莉介绍的,老邹是她老家的远房大表哥。说起介绍这事,又让人跟吃了苍蝇似的,是一种被迫。赵朴鲁一看见他,就有种苍蝇钻进嘴里吐不出的滋味。但现在,反正已经离婚了,也不怕老邹跟他前妻牵扯了。

反复审查了老邹的材料,赵朴鲁说:“你们仅有‘劳动合同’之名,无‘用工’之实!不符合《民法典》规定。”

老邹马上把材料装进包里,二话不说,一脸平静地离开,把满脸错愕的当事人孤零零地留在庭审席上。

但赵朴鲁知道,老邹不是这么好打发的。果然,下了班,他在院门口遇见了他。他殷勤地走上来,褶子里漾满笑,给他递烟。他没接,老邹说:“大表弟,今儿我走了,不代表明儿我就不来了,都是干这一行,彼此留个面儿。”

赵朴鲁蹙眉:“谁跟你一行!我也不是你大表弟!现在更不是了!”

但老邹毕竟干这一行久了。干这行久了的人,有的脸皮磨得很薄,有的脸皮起了茧,越磨越厚,他就属于后者。老邹不急不躁地说:“不是大表弟胜似大表弟,别因为离婚就不是一家人了。家散了,情还在呢。再说,兄弟,我给你看着蔓莉,”他矮了声音说,“我知道你俩是假离婚,放心,我绝不让她有二心!”

赵朴鲁的火气噌一下,二踢脚似的蹿了上来——但,还不能发作。这是哪里?法院门口!有视频监控,也有法警保卫,还有纪检组暗查,你能在这里“打骂”一个“公民代理”吗?除了忍,就只剩忍了。赵朴鲁低声喝道:“你赶紧走!别让我看见你!我和蔓莉的事儿跟你没关系!”

但说没关系不准确,这里面的关系不同寻常,关系到他跟邹蔓莉是怎么离婚的。在老邹这里,说是“假离婚”也有点儿道理。能这样说的,肯定就是内部的人,“大表哥”确定无疑。但这“假离婚”又得从头捋起,从赵朴鲁认识邹蔓莉开始。

......

未完待续,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啄木鸟》2024年第7期

(来源: 啄木鸟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信息编辑: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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